不耐煩的把頭抬起,剛想臭罵兩句,便被面前明晃晃的男神臉驚住了。在這種腌的地方,趙長垣整個人從頭到腳都顯得非同一般的干淨精致。即使他沒有像潘竹青那樣一身貴氣逼人的官服,只是穿了一身與他身份極為不符的黑色粗布衣袍,頭發也只是隨意的束了個馬尾,卻依然讓渾身哪兒都有傷的童縴精神為之一振,暫時忘卻了鑽心的疼痛。
「你,你想干什麼?御史台的人剛來過,你又要怎麼折磨我?」在他看來,趙長垣能不聲不響的來到他面前,必定是與潘竹青站在了同一陣線,打算齊心協力對付自己這個叛國賊了。
面對童縴驚惶的質問,趙長垣沒說話,站在離他五步之遙的地方,靜靜的看著他。眼楮里沒有輕蔑,沒有厭惡,沒有一絲負面情緒,只有一片平靜無瀾。
兩人片刻的安靜,反倒讓原本心中極其害怕的童縴爆發出釋然的勇氣。他估計,趙長垣連折磨他的興趣也沒有,只不過是順道來看他笑話而已。「看見我現在這樣,你們都很開心是不是?先是潘竹青,然後是你,明天是不是還有楊盡義……哈哈哈哈……也好,該來的都來吧……」
童縴笑著笑著便留下一行濁淚,可趙長垣依舊不聲不響,看著他的眼神里,竟不知不覺流露出若有似無,微乎其微的……憐憫。
可惜這一絲憐憫稍縱即逝,恐怕連他自己都未必能意識的到,披頭散發,神智恍惚的童縴就更加無福知曉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跟潘竹青一樣恨我!巴不得我死!」
等童縴抬著猙獰慘白的臉對趙長垣歇斯底里的吼完,始終沉默著的趙長垣終于語氣平和的開了口︰「說實話,我確實厭煩你,你也很清楚原因。可若說恨,還真談不上。」
說到此處,童縴糾結成一團的五官瞬間舒展開,可趙長垣緊接著便又補了一句︰「這並不代表我認為你沒罪。」
「我不是奸細!我沒出賣過你們!」童縴的怒吼夾雜著痛苦,憤怒與委屈。這種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冤屈,他活了這麼大,第一次遭遇。
但趙長垣接下來的問話,卻又讓他無言以對︰「那你有沒有欺負過百姓?事到如今,不必騙我。」
近在咫尺的男神語氣雖依舊平和,可臉上的表情卻儼然一副若听不到實話就當場翻臉的神色。童縴心里暗自叫苦,自己那些嗜好,能在潘竹青面前裝無辜,可人家趙長垣可是親手抓過包,還親口警告過自己,這一關,不說實話是萬萬過不去了。但要他在男神面前親口承認,卻又實在羞于開口,只得羞愧的低下頭,聲如蚊蠅的哼了一句︰「你不會知道,我心里有多苦……」這算是默認,更是在為自己找借口。
趙長垣雖早已知道他的尿性,並不意外,卻依然惱火,望向他的眼楮里瞬間凝固了一層狠戾之色︰「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把你的痛苦發泄在無辜的人頭上。」
「我現在知道錯了。我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很惡心……」這句話有一半是出自真心,有一半當然是因為害怕。他閱人無數,知道趙長垣與潘竹青的區別。潘竹青表面雖狠毒,但做人做事尚且會為自己留有余地。但趙長垣,一旦對誰起了殺心,就算閻王老子伸手,都救不下那人的性命。畢竟潘竹青是文官,殺心和殺氣都比不得眼前這個手起刀落斃人于彈指間的殺將。
他不會知道,在趙長垣趕來見他之前,已經做足了身理和心理上的準備。否則此時此刻倒在外面的獄卒們便不會是呼呼大睡這麼好運了。
「你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嗎?」趙長垣語氣淡淡的一句話,竟讓童縴原本翻雲覆雨的心情瞬間沉寂了下來。「我爹都還記得,他說過,那時的童縴,是宮中最俊美的少年。」
說到這兒,趙長垣故意停了停,定定看著童縴五味雜陳的臉,不想放過對方任何一絲情緒波動︰「他還和我說過一個故事。」
「三十多年前,黃河一度泛濫成災,河岸邊的人們為了活命,只得四處遷移,離開家鄉自行謀生。有一位少年,父母兄弟都餓死在路上,當他到了洛陽城郊時,已是骨瘦如柴,餓的只剩下一口氣,倒在路邊等死。」
趙長垣真如說故事一般娓娓道來,他平日話雖不多,卻也絕對不是個不善于言辭的人。千軍萬馬之前,他發號施令從不怯場。大敵當前時,他慷慨陳詞激勵軍心。
他的聲音算不得高亢,也算不得低沉,就是極其普通的成年男子嗓音。好在從小在老師嚴厲的教育之下,話語中毫無方言鄉音。龔曾經與他開玩笑說,倘若洞房花燭夜之後的第一次交鋒,他一開口蹦出一串方言,估計她立刻會笑場到吐血身亡。
就是他這樣一把普通的嗓子,說出的軍令從來無人敢違逆,講出的情話讓龔心醉神迷,如今說出的故事,也讓童縴從呆滯震驚,听到痛哭流涕。
「幸好有一位好心的年輕寡婦見他實在可憐,便將他帶回家中,給他吃穿用度,讓他活了下去。」
「這位寡婦本就有個兒子,比那少年小兩歲,兩人相依相伴,在寡母的悉心照顧下度過了他們一生中可謂最快樂的五年時光。」
「可老天並未讓他們幸運多久。寡母改嫁,給他們找了個父親,但實際上,是給他們原本幸福的家里招來惡魔。」
「兩三天一頓打罵再普通不過,最讓兄弟兩難以忍受的,是那男人嗜酒爛賭,把家里的田地輸了個精光。最後,居然要把母親賣給七十歲的財主做填房。」
說到此處,趙長垣原本溫潤的眼神驟然變得冰冷。而童縴,也是痛苦的閉上眼楮。
「作為親生子的弟弟,如何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受如斯欺辱?于是他背著母親和哥哥,向那男人提議,賣了自己,留下母親。由于他長得實在可愛,那畜生幾乎沒做考慮便爽快的應下了。」
「弟弟這種孝心感天動地,卻沒能觸動那沒人性的後父半分。當時有財主想要買這少年回去做小奴,也有官家想要買他回去當書童,可價錢,怎麼也沒高過皇宮高牆內開出的價碼。于是那可憐的少年,當晚便被騙進了宮,經歷了他一生當中最慘痛的回憶……」
即使打心底里很討厭童縴,可提及此處時,趙長垣還是不忍表述的過于直白。同樣身為男子,他連腦補一下下的勇氣也沒有。他曾經閑的無聊,暗地里默默做過比較,在他的忍受極限排名表中,最不能忍受的痛莫過于失去龔,其次,便是這想都不敢想的閹割之刑了。
這是一個美好事物被摧毀的過程,思慮至此,趙長垣不自然的挑了挑雙眉,轉過臉不忍去看童縴抽泣的樣子。
「此事終于被哥哥知曉,他並不多話。在第三天的夜里,便潛入後父的臥房,切下了他的頭顱……」
「當地官府同情這家人的遭遇,將哥哥原本的斬首之型,改判成了發配充軍。」
說到這里,趙長垣沉默了下來。他無法再對一個情緒完全崩潰的人說些什麼,沉默和等待或許是此刻最好的溝通方式。
等童縴顫抖的雙肩終于平靜下來,等回蕩在屋子里絕望的嗚咽聲終于停歇,趙長垣才開口將這故事完結︰「這家人的結局,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因為那弟弟便是你童大人,而那哥哥,應該就是曾經讓夏軍聞風喪膽的蒙鉞將軍。」
「你為何要對我說這些……為何……」重提舊事,莫過于撕開當年的傷口。更何況這傷口的後遺癥,延續了童縴的一生。他本該是個令人心馳神往的男子,他本該至少有一個與趙長垣差不多年紀,差不多美好甚至更美好的子女……
趙長垣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出他對于童縴的推斷︰「我猜測,童大人即使被活活打死,也不會認罪。因為你根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無法承認自己被最在乎的人欺騙。我猜的對嗎?」
「他為何騙我……為何要如此對我……」童縴語無倫次的哭訴,默認了他的推斷。
趙長垣默默的走近童縴,在他耳邊輕聲而堅定的說了一句︰「有些事實,並不是逃避就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的。」
童縴又抽泣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平復了氣息,無可奈何的說︰「那我又能如何?認罪嗎?我是無辜的……」
趙長垣在他眼前踱了幾步,隨即從容說道︰「把事情說清楚,你們如何重逢,又如何相約相見的,把這些來龍去脈和你所能回想到的細節全都說出來。潘竹青雖然手段狠毒,但和你畢竟無冤無仇,想必會在這件事上給你個公正清白。」
趙長垣猜到他心中擔心著什麼,不由得抿嘴一笑,無奈又自嘲的搖了搖頭︰「怎麼會,我還封了他們的穴道,哪有這麼容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