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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宗主師父

「小夜啊……」明熾看著見了底的杯子,向對面的雲夜眨眨眼。

「師父,我在。」雲夜手握著泛黃的古籍,認真的讀著,頭也沒抬的回道。

听見雲夜的一聲師父,明熾心中一暖。當年自己閑著無聊,偷溜去看新收的弟子練武。都是半大的毛頭小子,被自己捉弄一番自是嘰嘰喳喳叫苦不迭,只有這個小子悶不吭聲的實在有趣,便暗地教了一套劍法,硬是逼著他叫了自己兩年師父。

後來雲夜得知自己是離宗宗主,無論如何都不再開口。如今,竟然又從他口中听見了「師父」這個兩個字,怎叫人不心動。

「小夜啊……」想到當年,明熾微微一嘆,年少時總覺得蒼茫天下風雲在握,如今,再多的風雲也比不上這一杯茶一壺酒的平淡。

「師父,有事您就說吧……雲夜听著……」雲夜從書中抬起頭,了一眼空著的酒杯和獨自搖頭嘆氣的明熾。「這酒是山上僅存的一壺了,您要還想喝就得自己下山了。」

下山?!听見要下山,明熾驚的胡子都快豎了起來,自己打死也不要下山了。

「你執書閣不是每隔三日便有弟子上下山麼,不能給老頭子我帶點嗎?」離心苑那麼枯燥無聊,自己也就只能喝點小酒打發打發時間,這群兔崽子,從明聿到明朔,再到雲夜雲祁,甚至連雲煥雲景都不願給自己帶點酒,真是一點孝心都沒有!

「唉,宗主大人,您前年三月喝多了酒大鬧了雞舍,扒光了所有的雞毛,讓我們連吃了五日的雞;去年五月又趁明聿閣主不注意醉了酒偷跑下山,偷窺了村婦洗澡被整個村子的人追殺;三個月前,您在離心苑說是喝酒解悶,卻鬧著要飛上霧嶺,四個弟子攔你不住,差點摔下山崖。您說誰還敢給您帶酒啊……」雲夜嘆了口氣,放下書,從茶壺中倒了一杯茶,推向明熾,不顧明熾的吹胡子瞪眼,徑自收起桌上的酒壺酒杯,轉身收進小壁櫃中。明聿閣主對宗主總是心軟,容得他一鬧再鬧。

「明聿那個混蛋,不是說了不準泄露嗎?!」被雲夜提起糗事,明熾一跳而起,一掌拍在桌上,震的茶杯跳了跳,卻奇怪的絲毫沒有溢出一滴水。

「不準扶桌子!」明熾收回手掌,指著面前安坐的雲夜怒道。

雲夜無奈的收回壓在桌上的手,「宗主請息怒。」說罷站起身,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

「哼!」明熾不理會雲夜,端起茶一飲而盡,「你的執書閣有幾分能耐我還不知嗎?要能躲過不讓你知道還真是奇跡了。」

雲夜站在一旁微微笑著,也不說話,宗主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自己靜靜听著便好。

「管管管!你和明聿管那麼嚴,酒也不讓喝,到底我是宗主還是你們是宗主!」明熾氣的又朝桌子狠狠拍去,空了的白瓷茶杯從桌上彈起,咕嚕轉了幾圈,猛的向桌下掉去。

明熾沒想到就拍了下桌,動靜這麼大,看著即將粉身碎骨的茶杯,頓時傻了眼。

唉……雲夜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宗主的脾氣越發大了,連這無辜牽連人的本事也見長了。

這白瓷杯可是大師梅尋海的孤品,碎了一個可就湊不齊了。垂立在身前的衣袖輕動,悄然背手在身後,不著痕跡的揮出一抹氣勁,阻止了白瓷杯下落的勢頭。瓷杯在地板上咕嚕嚕滾了兩圈,終是沒有落得碎碎平安的下場。

見得瓷杯平安落地,明熾一聲冷哼,「哼,沒見得你對我這麼上心。」

「宗主管理著諾大的無念山,自是弟子們心中最特別的存在。」這人年紀大了,就喜歡被哄著,自己這麼說準沒錯。雲夜臉上保持著溫和的笑容,仿佛自己說的是再真不過的事實。

「哼!」活了這麼久,真真假假自己還是分的清,太過計較人生就沒了樂趣了。不過雲夜這孩子總這麼雲淡風輕,若不是這幾年來,自己親眼見他一手建立起這個消息靈通不啻于燕雀樓的執書閣,也會以為他只是個溫潤無害,如明朗一般沉浸于古籍藏書中的如玉君子吧。

自己年紀愈發大了,有些宗內之事總不能一直讓明聿前後忙活,是時候準備準備找個接班人,托付無念山了。

雲字輩中自己自然是屬意雲夜,雖然雲夜出身執書閣,武藝上不及雲祁雲煥,甚至可能比不上雲景。但離宗上下三百年,不僅僅是以武立宗,更多的在于一個「藏」字,一個「衍」字。

藏百年風華,衍萬代傳承。

而雲夜,天資甚高,卻不顯山水,若離宗交到他手上,師父亦會感到欣慰吧……

「雲夜啊……」明熾模著花白的胡子,看向雲夜的眼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雲夜瞬間皺了皺眉,每次宗主露出這樣的表情,就意味著有人要遭殃了,可真不希望那個人是自己。雖然自己有的是辦法讓他打消念頭,可依宗主的性子,不折騰個十天半月,是不會清淨的。

「為師年紀大了,近五十而知天命了……」明熾停頓了下,斜著眼瞄了下雲夜的反應,又說道,「一般人到這個時候都該含飴弄孫,享享清福了。想想為師雖然終生未娶,但也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亦是把你們當做自己的孩子,你們定是不願看到為師這麼大年紀再操勞吧……」

雲夜眼皮跳了跳,都開始倚老賣老了,果然沒什麼好事。卻不動聲色的陪明熾演下去,不玩盡興了,宗主今天是不會讓自己安靜的把那本剛到手的海州記看完的吧。「宗主正值壯年,風華正茂……」

「你就不要欺騙為師啦,為師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早就力不從心了……」明熾擺擺手,裝作虛弱的樣子咳了兩下,扶著桌子坐下。「看著你們雲輩的孩子都長大了,個個風姿不凡,武藝卓群,我也是時候卸下重任,交由你們歷練歷練了……」

話語間,雲夜從地上拾起剛才滾落的白瓷杯,連著桌上一壺四杯整套收入櫃中,拿出一套青瓷素紋的擺在桌上,為明熾重新沏了茶。

世人皆道離宗遠離江湖是非,隱居在無念山中。但身在江湖,又怎能遠離是非?從明面上來看,離宗執書執玉執武執律四閣,只為修身,不求顯赫,可離宗繁衍了數百年,若只求修身,又怎能屹立百年不倒。

外界相傳執武閣中出奇才,但有多少人知道,這些奇才是從數千個孩子一次又一次的殘酷相斗相殺中而來?還有執玉閣,又有多少人知道執玉閣暗中操控了南秦的大半經濟命脈,從鹽礦至漕運,從瓷器至米糧,無不有所涉及。若不至此,只憑三百年前的同宗同脈,能使得心高志遠的秦家人不惜自傷,執素玉前來嗎?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如此離宗,竟被眼前嬉笑怒罵之人說放就放的呢?

明熾自是不知雲夜心中的所嘆,兀自打著如意算盤︰「我覺得吧,你雲祁師弟太過散漫,再找個這樣的宗主,離宗怕是要被玩壞了;雲煥太死板了,要是把無念山搞的和武盟一樣,那得把老祖宗氣死,不行不行……」

「五年前,慧空大師之言,想必師父還記得吧。」見要點到自己頭上了,雲夜連忙打斷明熾,祭出慧空大師的箴言。

無念山的宗主可不是一般人能當的,不然在師父執掌的這麼多年間,以明聿、明石、明朗閣主之才,一絲取而代之的心思都沒有動過,可知這是多麼吃力不討好的活。

且不論慧空大師「相見相殺」之說,自己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未來如何,連自己都不敢去猜測,又何德何能接下師父守護了一輩子的無念山呢?

「雲夜和秦家的那位少主可是命中相克呢,要是牽扯過多,宗主就不怕雲夜毀了無念山?」雲夜笑意盈盈的看著面前自說自話的明熾,雖然不知慧空那個老和尚是真的勘破天機,還是故弄玄虛,至少在這點上,還真是幫了自己大忙。

「哈哈,哈哈……」

明熾尷尬的撓撓頭,當年慧空的箴言只有自己知道,連明聿也沒有告訴,就是因為命理之說,虛無縹緲,可結亦可解。自己雖不信,但又不願為了一個懵懂少年讓無念山冒此風險,才在五年前讓雲夜入了執書閣。

然而五年來,眼見如此含笑而立的少年步步運籌帷幄,建立起如今的「執書閣」,怕是宗內再也沒人比他更適合這個位子了吧。只要不入世,守離宗百年基業應是無虞。

「命中自有定數,該躲的總是躲不過。」明熾故作玄虛的捋了捋胡子,看慧空那老和尚一副高深樣,自己怎麼總是學不像呢。「再說師父我不是還在麼,明聿也容不得你亂來。」

明聿看著一板一眼,苛刻不知變通,但這麼些年,被自己壓迫著操持無念山上下,怕是比自己更希望有個人能解救他于水火之中吧……

「雲夜已入執書閣,歷屆宗主皆是出自執武閣,宗主還是不要壞了宗內的規矩才好。」雲夜似笑非笑的看了明熾一眼,轉身從矮桌上拿起看了一半的古籍,決心不再理會面前之人。

見雲夜又將稱呼改回了「宗主」,明熾識趣的模模鼻子,不再多說。反正離宗上下都是自己說了算不是麼,雲夜這孩子除了無念山,還能逃到哪去呢。來日方長,何必急在一時!

滄海變幻,世事難料。當數年後再有人踏上這無念山的執書閣時,卻早已物是人非,蒼黃不可復。飄蕩在空氣中的話語仿若就在耳邊,伴著古籍翻動的沙沙聲,低吟輕響,然而那個如蓮如霧,清雅如霜的雲夜和經歷過大半輩子滄桑的明熾宗主,都已不在原地,尋不著半分蹤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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