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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秦氏無念

離心苑是離宗歷任宗主居住的地方,利用了無念山主山半山腰的一大片平地,傍山而建。抬頭可見對面霧嶺的蒼茫險峻,低頭可見離宗四閣的鐘靈毓秀。置身其中,伴隨著縹緲迷茫的山霧,和迂回冷冽的山風,仿佛隨時可以乘風仙去。

由于離宗宗主明熾平時不見外客,故苑內只有打掃的小廝一兩人。兩人正掃著院中臘梅樹下的雪,晶瑩的白雪攪動澄黃的臘梅花瓣,一陣暗香彌漫。

執律閣主明聿穿著墨色的窄袖武服,從山下沿著青石台階快速拾級而上,寬闊魁梧的肩膀撐的武服筆挺挺的,幾乎找不出一絲皺褶。滄桑黝黑的國字臉上,一雙刀刻的濃眉微微扭曲著,眼神堅定而執著。

雲央跟著年逾四十的明聿,暗自運功才能跟得上閣主的步伐,不知是何等要事,讓閣主接到消息便放下一切事物匆匆而來。

兩位小廝見到明聿,躬身抱拳行禮,其中一人道︰「宗主和貴客在松月台,讓明聿閣主到了就直接過去。「語畢,恭敬的垂下眼簾,等候明聿吩咐。

「恩,知道了。」明聿的聲音和長相一樣低沉嚴謹,渾身散發出來的低氣壓讓人總是不禁想起執律閣嚴厲的律法——這樣謹慎嚴肅的人,對于犯了錯誤的弟子想必也是不留情面的吧。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在無念山,入執律閣不月兌胎換骨也必然會掉一層皮。

「雲央,你守在這里,任何人不得入松月台。」明聿對身後的弟子雲央吩咐道,不等話音落下,便抬腳匆忙往松月台去。

「是。」雲央垂眼畢恭畢敬的回答,心中卻泛起了漣漪,讓閣主如此著急趕來,又如臨大敵一般,來的會是什麼人呢……

——————

松月台是離心苑最高的建築,三面懸崖,只有西面一條數十級的白玉台階緩緩而上。台階的盡頭,矗立著一塊天然的山石,中規中矩的「松月台」三個墨字,在滿山的蒼素中,顯得孤寂又冷清。置身台上,一覽無念山,頗有些高處不勝寒的感覺。

月白色錦衣的男子負手背對台階,站在崖壁的邊上,錦衣上的暗紋在晨光下泛著微微的銀光。高高束起的發烏黑濃密,隨著山風在空氣中飄蕩。

翻飛的錦衣形修長挺拔,細看下卻紋絲不動,似在兀自沉思,不受外界萬物的干擾,又似在極目遠眺,欣賞這無盡的風雪。

蒼山素裹銀如畫,而君卻似畫中來。

踏上松月台,明聿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似景似畫的景象。自己與師兄隱沒在無念山太多年,江湖與朝堂早已蒼黃翻覆,是如此少年的天下了嗎?

想到此,一陣苦從心來。明聿不禁暗自感嘆。

听見渾厚的腳步聲,月白錦衣的男子轉過身。明聿此刻才看清了男子的臉,劍眉、沉眸,如刀刻般深邃的五官。舉手投足見盡顯天下在握之姿態。人中之龍,便是如此。

「師兄、秦四公子。」明聿抱拳行禮。

听見明聿的稱呼,錦衣男子眼中閃過精芒,卻不動聲色,同樣抱拳還了一個禮,「久聞明聿閣主大名,秦四一直想前來拜訪,如今終于得見……」

無念山的執書閣,果然如燕回所料,並不如江湖傳言的那樣,只通藏書,怕是比燕雀樓更加耳聰目明吧。

「這是霧嶺的雪霧銀針,自是比不上秦公子府上的好茶,也請將就著去去寒吧。」石桌邊五十開外的老者在兩人言談間,從茶甕中取出茶葉,提起小火爐上剛剛沸騰的熱水,以高山流水之姿注入白瓷茶壺之中。

待銀白的細卷舒展開來,撇去第一道茶水,再次以微微降溫的熱水沖泡,片刻後,緩緩注入面前的杯中。

茶色碧綠清澈,清泠怡人。

「哪里的話,得宗主一見,飲此茶,秦四此行無憾也。」化掉一身疾行而來時的冷酷,秦四公子展現出與生俱來的優雅,撩起錦衣下擺,翩翩入座。

骨節分明略帶薄繭的手執起白瓷杯,吹掉浮沫,輕呡茶水。明明再普通不過的動作,眼前的男子做來卻讓人賞心悅目,令人贊嘆不已。

但更讓人驚訝的是這執壺斟茶的老者竟然是離宗的宗主!

外人皆道是當任離宗宗主神秘莫測,連江湖赫赫有名的消息販子也無法探知其長相及身手。可就這面前之人看來,青衣灰袍,長相平平,渾身上下沒有絲毫武林高手強勁的氣勢,也沒有執宗立派之主的精明強悍,唯一醒目的便是那用沉香木簪起的滿頭白發,可即使是這樣,山腳下的陵城依舊可以找出上百個這樣的人。

不是離宗百年的基業即將毀于一旦,便是此人大智若愚,如南淵海深,不可斗量。

秦四公子直覺上將離宗宗主歸為了後者。

「秦公子事務繁重,想必親自來一趟無念山也不是那麼容易吧。」離宗宗主明熾端起茶,看了一眼秦四公子的腰間,似有所感慨道。

「恩,是不太容易。」錦衣男子用手指慢慢摩挲著白瓷杯的邊緣,微微笑道。

和老二私下比武乃是臨時起意,自己故意受傷以避開各府耳目,才得以偷偷出京。從事發到現在,不過一日,離宗宗主竟能一語道破自己受傷的事,可見離宗對朝堂江湖之事的掌握非同一般。看樣子,改日得讓燕回再仔細一些。

「所以,希望在下能不虛此行……」手指從白瓷杯上挪開,秦四公子用指尖輕敲著壽山石桌,清脆的噠噠聲似敲在人心。

「素玉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了,離宗也不是先祖在世時的離宗了,秦公子這麼有把握無念山還記得當時的承諾嗎?」

不知素玉是如何流傳到眼前之人手中的,但「見素玉必為應」的祖訓卻是每位宗主在繼任前立誓以生死相守的職責。明熾也不例外,如此只是想試試此人的深淺。

「同脈而生,分枝而衍,無念山終歸是無念之山。」秦四公子頓了頓,似想到了什麼,有感而發的嘆道。

好一個無念之山啊,明熾在心中感嘆道。世人皆知無念山上有離宗,卻鮮少有人記得離宗開宗祖師的名號,便是無念。

無念還有一個更鮮為人知的名字——秦文景。

秦文景乃是三百年前南秦開國皇帝秦文雍的胞弟,只不過兄弟二人,一人心系天下,而另一人則志在江湖。秦文景在創立離宗後,便化名無念,潛心習武。

可再怎麼江湖天下兩兩想忘,畢竟同脈而生。文景在亂世中見蒼生百姓因戰亂而民不聊生,流離失所,愈發為自己躲避在無念山,靠兄長庇護得一方安寧而感到難以心安。

適逢闕谷關一役,文景得知兄長守關艱難,遂帶領弟子前往支援。

文景在武功上的造詣頗深,尤其是自創的離心劍法,輕逸縹緲,變幻無蹤,制敵與無形。只是過于凌厲,遇人不留余地。

闕谷關一役前,文景受人設計,被敵陣迷惑,以離心劍誤殺弟子數十人,最後在兄長的拼死營救下,才月兌離險境。

文雍皇帝也因此深受重傷。得到消息的北齊卻趁機突襲闕谷關,文雍皇帝不顧自身傷重,堅持親自帶兵出征。雖然歷經四天四夜慘絕人寰的艱苦戰役,南秦最終將北齊蠻族趕出了闕谷關外,但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十萬南秦將士埋骨昆侖山下,文雍皇帝也因傷勢過重,落下終生殘疾。

經歷過真正戰爭的殘酷,原本潛心習武的文景心中百味雜陳。為兄弟之情,為將士之義,也為天下蒼生不再承受如此戰亂,文景終以素玉為憑,立誓傾離宗之力助秦氏文雍平四海,定天下,世代不變。離心劍也從此被抹去鋒芒,祭奠死于劍下的同門亡魂。

數十年後,南秦文雍皇帝最終平定了南疆大小番邦,並與北齊劃界而治,天下獲得了久違的和平。而其卻因征戰年年,損耗過度,不久便與世長辭。

秦文景在闕谷關一役後回到了無念山,建執玉、執書、執武、執律四閣,涉農經商、集書納言、授業傳術,始終不忘當年之約,卻至死未見素玉,嘆為一生憾事。繼任宗主以此為志,守護離宗,等待持玉之人的出現。

而素玉,卻再也沒有出現在秦氏後人的手中……

而如今,在距先祖立誓之後的三百年,素玉竟然現世,是這南秦的天下平靜太久,終將風譎雲詭,波濤再起了嗎……

見師兄有些神游,明聿輕咳一聲。明熾絲毫不為自己的晃神尷尬,眯起眼笑了笑,道︰「秦公子似乎對離宗很是了解。無念山繁衍了三百多年,雖在外界看來不問世事,沉沒于江湖,但百年宗派,延續至今總是不易……」

明熾拂了拂灰色外袍上的落雪,不急不慢的為小火爐添了碳,話鋒一轉︰「至于平四海、定天下,先祖的願望已然實現,南秦自文雍皇帝以來,可以算得上是國泰民安,秦公子又何必打破這天下的平衡,做這弄潮之人呢?」說完抬起頭,一改之前的平和,眼中凌厲之光直射向面前的錦衣男子。

男子在這凌厲的注視之下,也不心慌,也不辯解,只是如明熾一樣,也拂了拂月白色錦衣上的落雪。

反倒是一邊的執律閣主明聿,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有些意外的瞥了眼師兄。就算對面坐的只是秦家公子,只是未滿雙十的少年,可也畢竟是先祖所立誓追隨的秦氏文雍皇帝後代,未來還很有可能是離宗誓死效力之主,師兄為何一再刁難?如此,實在不像師兄的風格。

許久,錦衣男子嘴角勾起一抹譏笑,戲謔的瞟了眼明聿,又將目光移到離宗宗主明熾的臉上,「宗主或是許久未離開過無念山了,朝堂積垢,百廢不興,如何算是國泰?天下兩分,外虜眈眈,如何算是民安?宗主是想等到闕谷關再埋十萬衷魂時,再來平四海定天下嗎?」

听得男子如此一番話,明熾面色一凜,平靜了多年的心中又波瀾再起,眼中翻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秦四公子知道自己此番話重了,尤其對面前深淺莫測的離宗之主。可泱泱山河,能者逐之,自己想握住的並不僅僅是這南秦腐朽凋弊的基業,還有那那蒼遼遠闊的萬里江山。南秦先祖留下的離宗一脈,如果傾心歸附,會是最好的助力,若是猶豫不定,反為他人所用,自己倒不在乎將其毀去。

見錦衣男子浮起的殺意,明熾閉了閉眼,悠悠嘆了口氣,「秦公子不必如此,素玉既出,先祖的遺願,我輩定會遵循。」又看了眼山下籠罩在風雪中的四閣,緩緩道︰「只是公子所求艱險萬分,怕會成為我無念山的一場浩劫啊……,」

「宗主多慮了,秦氏與離宗本是一家,自是不會毀掉無念山的百年基業。」秦四公子見明熾如此態度,也誠心說到。畢竟離宗繁衍百年不易,自己也只是尋一方助力,沒打算真拖離宗入這亂世紛爭。

「唉,罷了,吾輩老矣,未來,該是你們的天下了……」明熾搖了搖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底浮起一片疲憊,使著勁撐著膝蓋站起身,單薄蒼老的身形在松月台凜冽的寒風下似搖搖欲墜。

「宗主謙虛了,離心劍尚未出鞘,宗主談何老字?」秦四公子微微一笑,斂起一地芳華。

聞言,正欲離去的明熾轉過頭,眼底一片清明,「明聿,你為秦公子講講宗內之事吧,一切謹從秦公子吩咐,我年紀大了,今天起的太早,要再去睡會。」說罷,便扭過頭,自顧自的下了松月台。

「多謝宗主。」秦四也不在乎明熾將他這個未來的少主扔給一個閣主,反倒對離宗的這個宗主起了興致。

起的太早——是怪自己耽誤了他睡覺嗎?耽誤他睡覺,又搶了他的離宗,難不成剛才的百般試探只是在泄憤而已?話語間卻又讓自己起了惻隱之心。能坐上離宗宗主之位,明熾也不簡單啊,只是不知傳說中的離心劍,到底厲害到什麼樣的程度……

踏雪而來,載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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