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樁私事罷了。」夜並不知他在寬衣劍客心底那偉岸的形象,只是下意識覺得,自己去尋魔神,卻帶上一個糙漢子,明顯有些不妥。
但他不拒絕還好,這一拒絕,寬衣劍客憨厚的表情竟莫名沉重了許多,腦海之中,已想象出前輩單衣赴死的英勇畫面。
他被這壯烈的腦補畫面一激,竟將長劍于桌前一拍,而後道︰「夜前輩,我雖粗人,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縱使前路千難萬難,走上一遭,又何懼之有?」
這麼一拍,剎那奪去了屋內眾人的眸光。
夜一愣,不明白他尋雙葛敘舊,怎麼扯上了生與死。
阿如「噗呲」一笑,似乎覺得自家爹爹這蠢模樣,已許久未見了。如今他這一蠢,忽得將她心底的美好單純盡數喚醒。
霧原漫漫清霧之中,微光彌漫,布衣女孩咬著不知何處尋來的靈果,小心思不知飄向了何處。卻偏偏被寬衣劍客見到,誤以為女兒孤獨寂寞,竟率先一把將女孩摟入了懷中,哭得可憐兮兮。
「阿如,以後爹有什麼,便給你什麼。」
承諾里總是詩意,雖不爛漫,卻格外溫暖。
阿如輕輕一嘆,歷經一番生死,卻也放開了許多。前半生,她的任性讓爹爹背負了太多,那後半生,不如讓他開心些。
「阿如知爹爹老當益壯,但如今杳,杳娘是有身子的人了。」布衣阿如張嘴,才發現她恨了許久的稱謂,其實喚起來,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難。「爹爹可不是一個人了。」
「阿如自小活在爹爹的庇佑之中,這四極之大,還從未去看看。」布衣少女忽得一笑,干淨而美好,有種溫婉秀美的心動感。「不如讓阿如替爹爹陪夜前輩去往魔都。」
「這,……」寬衣劍客雖蠢,但見阿如看向夜的眼神,亦知自家女兒心中所想,他張了張嘴,卻不料一直沉默的夜卻率先拒絕了。
「多謝阿如一片好意,但夜此行確是私事,一人即可。」夜開口,那隔著清光的聲音尤為好听。
「夜前輩莫不是嫌棄我家阿如。」杳兒牽了牽寬衣劍客的衣角,讓躁動的劍客很快住了嘴,她繼續道︰「前輩乃清修之人,這紅塵俗世,必有諸多不解之處,若與阿如同行,一路上也有個照應。」
身為舞姬的杳兒,早有一番玲瓏心思。眼見阿如心慕夜,她自然不肯錯失這與阿如修復關系的機會。
一語落,果見阿如眼見一亮,又去拉那襲白衣,少女嬌羞可人的聲音響起︰「夜前輩,若不是不願照顧阿如?」
夜一嘆,心知已無法拒絕,只好點了點頭。
極北雪嶺。
素衣靜靜的坐在雪樹下,輕撥起她手下的古琴。那清透的聲音一遍遍回響,一直到她手指上鮮血淋淋。
一滴滴血珠滾落下來,一寸寸溫熱被剎那剝離,而後凝結成冰。
雙瑟忽得覺得心如一座荒墳,再也找尋不到前路的光芒。
但,她身上卻多了一襲貂裘。
一如多年前天都的大門前,將寒冷擋在她身外的貂裘,溫暖的讓人想要落淚。
仲辭一聲苦笑,將心底的濁氣隨著那笑聲吐出。
「美人兒,在下雖不知你與雪嶺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你若想做什麼,記得還有我。」狹長的眉眼翹起,明明玩笑話,那血眸卻說的分外認真,「你的過往種種,雖仲辭的影子,但仲辭斗膽,做美人兒未來的後盾。」
雙瑟再次一愣,淺碧色的雙眸便落到了那含笑的血眸中。
明明笑著,仲辭的眼眸卻格外的深,仿佛藏了整個囚海的水,望不到盡頭,卻吞噬著她的視野,仿佛想將她拉入懷中,再不放手。
雙瑟忽得看不透眼前人,明明嬉笑于紅塵之中,萬里長風盡踏于他腳下,卻又游戲于紅塵之外,一片山河不在他眼底。
待雙瑟回神,她鮮血淋淋的指卻落入仲辭寬厚的掌心里。
暗紅色的衣袂,被有力的大掌撕成碎片,其上的曼珠沙華,似乎依舊散發著靡靡的香,無聲的魅惑著人心。
仲辭的神色慵懶,卻又格外認真,輕柔的將她的手指一點點包裹。
雙瑟認真的看向他精致如畫的眉眼,忽得覺得今日的雪嶺的清光好看的讓人晃了神。
本寒冷的雪嶺,忽得多了抹道不清的暖。
「美人兒若不喜預言一脈,我便將那黑心的言給你抓來,任美人兒怎麼發泄。若懷念天都,你我便定居雪嶺,收一兩個小徒弟,重建天都可好?」
慵懶的人認真起來,竟有些絮絮叨叨,一些打動人心的話語,由他說起來,卻偏偏多了幾分不正經,惹得雙瑟淺碧色的眼底,多了抹溫暖的笑意。
她笑著笑著,卻又哭了。
似乎瞬息間,要將紅塵里所有的苦澀,哭的一干二淨。
又似乎強撐起的堅強被一夕融化,骨子的軟弱涌了出來,令她哭得不能自己。
無數顛沛流離的過往,破碎一片的人生,命運沉浮之中的淒苦,她無助的如一縷浮萍,倔強的強撐著,生長著。
一次次夭折的痛楚,一次次廢棄的道意。
剎那間,過往千載的種種浮現在她腦海之中,她無聲的抱著仲辭,一遍遍痛哭。
仲辭卻笑了,趁雪嶺無人,將懷中單薄的人摟的更緊。
「這,便是魔都?」夜浩瀚的眸,靜靜的看向了魔都這陌生的地方。
「夜,夜前輩!」阿如小臉慘白,她料不到夜想尋找雙葛那迫切的心情。只是在夜詢問之下,指了一個方向,卻不料,萬千里的風雨,在夜前輩的眼底,不過區區一虛空,他玉劍一劃,便帶她飛入了虛空。
而後,阿如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便只覺腦海一片暈眩,便一嗚溜到了魔都的跟前。
腳下落地之時,她瞬息吐的稀里嘩啦。
夜卻不去理會她,信步向魔都的正門走去。正門兩側的魔族守衛一見,連忙長棍一出,很快將人攔下。
阿如心知不好,連忙攔住準備動劍的夜前輩,對著魔族守衛甜甜一笑︰「兩位大人,我家公子是魔神朋友,想求見魔神,還望兩位大人通報一二。」
阿如不管自家爹爹腦補了什麼可歌可泣的畫面,她卻知,夜前輩來尋魔神,定不是尋仇,因夜提及魔神二字,語氣中有些許懷念。隱居多年,她不知魔神是男是女,但讓夜前輩懷念,想必也是位君子。
私下猜想著,她便擅自將夜與雙葛定義為朋友。
「求見神上的,都這麼說,可神上卻並無那麼多朋友。」魔族守衛表情不屑,區區一人族,也想見魔族之神。
「我家……」阿如一愣,料不到魔族區區一個守衛,對待他族的態度竟如此傲慢。她正準備辯解些什麼,卻見夜已然擰起他好看的眉峰,腰間的玉劍閃過了一道光彩。
那守衛尚未看清夜的動作,卻已身首異處。
剩下的守衛一驚,魔族素來強者為尊的信念,讓他連忙跪在了地上,語氣哆嗦道︰「不知前輩名姓,小的立刻向神上傳話。」
「不必了。」夜的語氣淡淡,听不清喜怒。
瞬息間,那守衛竟嚇得屁滾尿流,飛速一般消失在了魔都正門。
那逃命的架勢,看得阿如嘴角狠狠抽了幾抽。
夜浩瀚的雙眸更深了幾分,他開口,聲音染上了幾許哀愁,似乎與人正在交談,可他身側明明只有阿如。
「我想見你,便來了。」
「你不願見我,那我便去見你。」
阿如一呆,白衣欣長的身姿落在長風之中,淡雅的清香彌漫開來。明明極美,卻偏極寂寞。
她不懂夜前輩眸底忽然涌出的悲涼,卻听得出那清光浮動的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眷戀與溫暖。讓阿如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下一秒,阿如的耳側便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你待怎樣?」冷漠的聲音卻格外好听,如雨丘之中祭祀的神女高唱起梵音,隔著紅塵,神秘而縹緲。
「你若不見,我便夷平這魔都,等你相見如何?」分明听不清語調的聲音,但雙葛卻听出了他話語之中的認真。或許單純無知者,執著起來,便是一個魔鬼,那無可撼動的決心,令所路過者,皆退一步。
魔都中,那鋪滿了花色的四極血畫,依舊灼灼,雙葛卻嘆息了一聲。
「你我注定為敵,又何苦相見?」
「魔族蠱惑如毒藥,刻在了我的骨中,既然剔不盡,我便想弄個明白。」夜浩瀚的眸落到了魔神宮中,透過紅塵一切遮掩,只望到那雙令人心悸的血眸。
「清清楚楚的死甚過渾渾噩噩的活。」屬于上蒼的清光染上了紅塵的顏色,竟忽得絢爛了幾分,在眼淚的折射之下,化為七彩的光,倒影出生命里所有的燦爛。
「子夜之時,弒神塔下,血河之畔。」
雙葛的玉指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無聲的將畫卷收起,她的指落在了心頭。誤以為夜因她死去,待那白衣重現在她眼底時,她竟克制不住心底的狂跳。
紅裙一笑,忽得想起淨水之處,她回眸間觸及的美好。
不知再見,是禍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