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以後,你做我的姐姐好不好?」簡簡單單的一語,落在枯骨的耳側,卻讓它瞬息想痛哭一場,然而空洞的殘骨,沒有眼淚,有的依舊是單調的「咯吱」聲。
「你不說話,我便當你應下了。」柔女敕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清靈的聲音透著狡黠,女孩笑得分外動听。
枯骨又「咯吱」一聲,它忽得想告訴她,那日它其實並不想救她,但它張嘴,除了「咯吱」的詭異聲響,便說不出任何話來。
它忽得靜默,自私而又暢快的安慰著自己,你看,我已經告訴你真相了,那今後,便是我救了你了。
此後,囚海的邊緣似乎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
女孩笨拙的摘下腐果,而後將果子剝開,讓那並不好吃的果肉暴露它的嘴邊,它「咯吱」一聲,而後無奈的咽下。每每吃下食物,便又能听到女孩那歡快的笑聲。
「我名雙瑟,是錦瑟年華的瑟,你可要記住喲。」女孩雖經歷不凡,卻到底年幼,總忍不住在成熟之後,透漏出幾分幼稚的影子,活得分外精彩。
「你呢?姐姐,你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的?」雙瑟如一只路過魔都,調皮的飛鳶,優雅美麗又活潑令人驚羨,她忽得眨起那可愛的淺碧色雙眼,好奇的問道。
「咯吱。」它想回答,奈何所有說出口的話,皆變成這單調詭異的聲音。
「姐姐,……」雙瑟似乎才意識到它身上的慘狀,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獨自將剩下的話吞了回去。
枯骨轉過頭來,詫異的看向她,眼見著淺碧色的眸色中有一絲被遮掩的痛苦,而後她的小手再次模上了它沾滿血痕的骨爪道︰「對不起,……」
枯骨並不明白雙瑟為何再次道歉,只是笨拙的用骨爪模了模她可愛的小腦袋,「咯吱」一聲,告訴她,其實不用道歉。
「其實那日我本想等姐姐的,可是我並不知道該如何找到姐姐,而後我的家人找到了我,我才不得不先離開。」說到那日,雙瑟似乎猶沉浸在恐懼之中,小臉揪起,煞白煞白的。
骨爪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小心的蹭了蹭雙瑟那嬌女敕的臉蛋。
那巴掌大的小臉便順勢靠上了她的骨爪,淺碧色的眼底有著些許天真,些許迷茫與些許失落。那如古琴般通透的聲音再次響起︰「雙瑟自顧自說了這麼多,還不知姐姐的名字呢?」
名字,枯骨忽得沉默了,上百年的不人不鬼,名字或許是它最不願提及的往事。
是被囚海三千弱水洗掉的記憶,是被它親手埋葬的美夢。
記憶中巍巍宮闕,絲竹清雅,她伴著寥寥歌聲,飛揚旋轉在廣殿的中心。而後含嬌帶怯,攜上一株曼珠沙華,丟入那單衣的懷中。眼見對方一臉無奈的顏色,她嬉鬧著對他吐吐舌,一轉眼,消失不見。
魔都中被調制了靡靡香,她故意將泥制的香壇一踢,任由那惑亂人心香彌漫在單衣的宮殿里。
卻最終,被他含著笑,一把擰起,丟給了父神。
……
往事一幕幕,如她在神殿上偷喝的最烈的酒,辛辣苦澀,轉瞬之間又燙傷了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姐姐,……」雙瑟那清脆的聲音,如落入湖水中的細石,瞬息間將一池回憶,模糊在時光的盡頭。
枯骨「咯吱」一聲,它撿起了地上掉落的枯枝,笨拙的劃著,一筆一劃,刻的尤為認真,但它筆下的字,卻潦草難看,尚不及一個初識字的稚子。
「葛。」辨不清的字,卻還是被雙瑟一眼認出。
仿佛一個既定的宿命,她的出現,必將將它再次送回過去。
「姐姐信命嗎?」溫柔的聲音忽得多了抹苦澀,雙瑟仰起頭問它,卻似乎並不期待它的答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一直是不信的!」清透的古琴聲,悠悠的奏響在這荒蕪的土地上,雙瑟那雙淺碧色的眼依舊明媚溫柔,但枯骨卻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看得見憂傷。「可,這些年,無論我怎麼逃,都終究掙扎不過宿命。」
「所以,我懦弱了。」雙瑟話語很輕,如一片腐葉落地的聲音,但枯骨卻听出了她話語之中被深深埋葬的憤怒與無奈。
「所幸,雙瑟遇上了姐姐,姐姐會保護我的吧!」雙瑟又仰起小臉,對著它笑得分外燦爛。
枯骨不解雙瑟笑容之中的深意,只是覺得那笑容分外好看,它的骨爪再次模了模手心里的小腦袋,沒有答應也未拒絕。
數日後,雙瑟提出辭行,一雙淺碧色的大眼楮一眨一眨,卻兩眼淚汪汪的,好好的將自己漂亮的小臉哭成了花貓臉。
「姐姐,你要記得我。」那張小臉可憐兮兮的看著它,依戀的拽著它的骨爪。
枯骨不明白小孩子的情誼,或許年長數百年,它所有關于孩子的天真,早被歲月磨滅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她一步三回頭,撅著可愛的小嘴,語氣堅決。「姐姐可不能把我忘了!」
兩眼汪汪的淺碧色哭的不能自已,一直強調它不能忘記她這麼個妹妹的存在,讓它冷寂的心,竟突然一暖,骨頭相擦,發出「咯吱」一聲。
雙瑟忽得笑了,收起了一副哭臉,古琴的曲忽得傳遍了囚海,連囚海中飄飛的腐葉竟也好看了幾分。「姐姐答應了,便不許反悔!」
素來優雅的孩子,或許高興壞了,竟一蹦一跳起來,一舉一動洋溢著令人驚羨的歡樂。
蹦跳的影子,慢慢消失成了小點。
在枯骨模糊的眼底,那小點似乎動了動,像是回頭認真的看了它一眼。
輕得如一縷風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囚海的飛浪里。
「若我沒有回來,姐姐,便忘了我吧!」
雙瑟的出現,顛覆了它數百年的枯寂。它模糊之中,想起從前的影子,骨爪摘下一顆顆腐果後,又瞥向了囚海中開得並不艷麗的腐花,小心翼翼的采上幾朵,插在它空蕩蕩的頭顱上,而後對著囚海,自照一番。
弱水之中倒影出它的骨骼,明明丑到讓人害怕,它卻獨自滿足,覺得好看極了。
每日飽食幾只果子,它便坐在了囚海的一邊,等囚海那頭出現一道優雅的素影。
偶爾,看到一群狩獵者的陷阱,它便撲了上去,將獵物截出,而後小心的藏在它給自己挖的洞中。
不顧骨頭上滿身的傷痕,它找來清澈的水,將獵物洗淨,風干。
枯骨不知道妹妹的身份,亦不知妹妹是誰,但囚海之中食物短缺,食到這樣的肉干,妹妹想必是開心的。一想到,那小腦袋之下,響起一串好听的笑聲,它模了模不存在的心,突然覺得骨頭上暖洋洋的。
這一等,便是一載。
它日日數著咸腥的雨,又坐看怪鳥撲扇著翅膀,來回兩度飛躍過漫漫的囚海。
殘陽又一次被弱水吞沒。
囚海的彼端依舊沒有那熟悉的小腦袋。
風干的獵物,竟慢慢在潮濕之中開始腐爛,它用骨爪一點點挖了一個大坑,將獵物埋了進去。
枯骨無淚,無論何等苦痛,亦找不到悲傷的宣泄口,只能一聲聲「咯吱,咯吱」的叫著。
「她會回來的!」枯骨不知抱著怎樣微弱的希望,而後長睡在了囚海上。
一載又一載。
腐葉將它的殘軀包裹起來,它仍未醒來。
不知幾度年月,囚海的彼端依舊靜悄悄的。但囚海之中卻有了新的動靜,幾個玩劣的孩子,不知听了那一輩的傳說,竟在囚海的邊上,升起了一攤火。
「這里可有個大魔王,專門吃小孩。」在海風中,一個孩子作起鬼臉,故意嚇著同伴。
「呸,什麼大魔王,這鬼地方,年年出個怪物又什麼可驚奇的!」另一個女孩的聲音滿是不屑。
「你說,我們把這大魔王打敗,能不能回到魔都?」又有一個略成熟的聲音響起。
「還魔都,來到這破地方,你居然還想著回去。」另一個聲音譏笑了起來。
很快一團聲音便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竟在不覺間,讓長睡的它意識慢慢回攏。
它听著越發嘈雜的聲音,卻清晰分辨出那其中並無它所期望的聲音。
再次失望,它苦澀的笑了。
然而埋在黑暗中的它,這一次,听到的卻不是荒涼的「咯吱」聲,而是一聲分外沙啞的笑。
「哈哈哈……」笑聲空洞而詭異,但,卻是人的笑聲。
枯骨猝然驚住,詫異于這狂喜之中,簡直不敢醒來。
她卻不知,待她笑聲一起,四圍的孩子以為遇到了什麼可怕的魔王,竟如鳥獸一般很快散作一團。
惟有要打敗魔王的孩子,哆嗦的舉著長劍,望著那笑聲傳來的方向,覺得有些腿軟。
而長睡的她,也哆嗦著身體,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般死而復生的奇跡。
她猛地站起,又因許久未動,身體有些僵硬,只能一步一步的挪向了那弱水,待她舉頭看去,水面之中,一張美人顏,正巧笑倩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