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壇美酒忽得被他盡數傾倒在雪嶺的高峰上,風雪肆虐,他一身青衣忽得覺得分外的冷。
一只玉玨被他隨意丟棄在了雪的腳邊,溫順的徒弟苦笑一聲,認命的撿起師尊丟來的爛攤子。
「這是預言一脈的信物。」他繼續說著,並未給徒弟留下拒絕的機會,「今日傳于你,我想出去走走,或許一別之後,便是為師枯骨埋于異鄉之時,莫要尋找,亦莫哭泣,你就當為師心願已了,可笑對輪回了罷。」
語落,他一襲青衣大踏步向雪嶺深處走去……
雪一身雪衣靜默的看著他,不哭不鬧亦不問,待他的視野拉得極遠,恍惚間,雪衣與雪嶺化為一色,滿身醉意的他,再不見徒弟的身影。
只是朦朧間,听到一聲嘆息。溫和清朗的聲音恍如昨日︰「若有一日,師尊覺得天下之大,大到無趣時,記得回雪嶺看看。」
「彼時,天都的雪樹下,定藏了一地的美酒。」
極北的風刮的太急,醉酒的人,覺得這天光有些分外刺眼,他堂堂極北預言師,竟想落荒而逃。
「那時,我總想著小徒兒得我親傳,擔任天都傳人,一定游刃有余。就像他整個人一般,無論遇上何事,亦能寵辱不驚。」言絮絮叨叨著,眼底里的血淚更刺目了幾分。
「可我卻不知,我到底給徒兒帶來了怎樣的爛攤子。」
刺眼?待他一路小跑至雪嶺盡頭之時,才猝然驚覺不對。猛然間一驚,竟驚出了他一身冷汗。
青衣忽得回眸,雪嶺的中心,有無數雷霆落下,滿目的天光灼灼,刺疼了他的眼。
「不,——」他放聲嘶吼,如一只落到懸崖邊上的野獸。
雷光遍地,蒼穹之力抽打在天都的結界上。
不消片刻,被上天收回眷顧的天都,結界單薄的如易碎的泥壇,頃刻間土崩瓦解。
正在嬉戲的少男少女們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一雙雙好奇的眼神方一抬頭,便被劈成了焦骨。
尸骨剎那遍布天都,有的枯尸之上還猶存著迷茫的笑意。
「啊——」不知誰尖叫一聲,預兆了天都的傾覆,本如美夢一般的樂土,竟在上蒼之力下,化為了煉獄。
待雪回到天都之際,一向溫和的人,竟再也控制不住滿目的悲戕。
大大小小的天都子女,一個個瘋狂的涌向了他,可怖的尖叫道︰「雪大人,跑,不要回來!」
一道雷落下,尖叫者臉上還殘存著滿目的希望。
雪琉璃色的雙眸里滾落了兩行冰冷的淚,雪色的神蠶衣,在天罰之下翩飛而起,他抬手,以血肉之軀忽得重新喚起了天都的結界。
狂雷嘶吼,竟比往日更暴躁了幾分,每擊打在結界一次,便轟出一道巨響。
雪那如玉的容顏猝然蒼白,幸存者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守護神,白衣染血,轉眼青絲白發。
他們眼底的淚意更加瘋狂,而後不要命的走出了天都的結界之外。
「今生無悔入天都,來生再做雪嶺人。」有一人舉臂高呼,任狂嘯的雷霆吞沒了那微薄的聲音。
「不,——」雪的白衣上再次濺起了一朵血花,可他忽得覺得再多的痛楚亦比不及心底的哀慟。
無辜的孩童並不懂自身所迎來的命運,只是覺得好玩,隨著大人們一同高呼著,隨後被雷霆淹沒了。
「雪大人,若無您,阿淼早已死去。天都之中,阿淼過得無比幸福。我們不過低賤的被棄之人,而大人,卻是這天都雪嶺的魂。」走在後頭少女,當著一身血衣奄奄一息的雪,長跪而下。
「只要天都之魂不滅,雪嶺猶存!」少女的聲音如一道飄舞的夢,美得令人心悸,她深深了看了一眼,而後在染盡鮮血的臉上忽得落下一吻。一觸即罷的吻,她卻恍然擁有了最幸福的一切,含著笑意,迎向了無情的天雷。
「不要——」雪苦苦撐起結界,卻苦苦看著他所守護的,一個個離他而去。
待那青衣重歸天都之中,便看到了一頭華發早已瘋癲的雪,他怔在了原地。
雷霆仍在肆虐,仿佛不將這昔日的美景毀于一旦,便誓不罷休。
那襲血衣恍惚中听到聲音,掙扎著抬眼,那雙本溫柔的琉璃色早已蛻化成渾濁不堪的黑色。
青衣的他,忽得覺得眼前一幕,不過是一個可怖的噩夢,而他的酒還未醒。
但,自家本俊朗的小徒兒,一雙枯爪顫抖的將一只靈狐交到他的手心,待靈狐身上的體溫灼燙了他的手時,他才恍然驚醒。
「走!」
噩夢之中,一向溫和的徒弟,頭一次決絕的令人陌生。
他被一道無形的力量送出了天都,而後听得一聲轟鳴,曾經雪嶺中的溫暖在一夕間化為了焦土。
天罰終于落到了盡頭。
他無力的跌倒在一堆廢墟與滿地尸骨之上。
「彼時,天都的雪樹下,定藏了一地的美酒。」
許久,他的耳側似乎有听到那清朗如玉的聲音,一如那襲雪衣飄飛在風雪里,如一幅美麗的畫。
他一把丟開靈狐,瘋了似的找到了曾經種了一顆雪樹的廢墟,在一堆荒土之中,他徒手瘋狂的挖著。
直到雙手鮮血淋淋,他才挖到一壺已破碎的酒缸,一點點清冽的酒香露了出來,他不顧髒污,貪婪的將傾斜出的酒灌入口鼻中。
「雪,你騙為師,你明明就埋了一壺酒。」滿口的辛辣,他惡狠狠的砸爛了破酒缸,瞬息間那俊朗的容顏,慢慢凋零,他終于在酒精與傷痛之中暈死過去。
天都里多了無數無名的碑,仿佛天都本身便是一個巨大的荒墳。
一個老頭,一身殘破,抱著不知何處偷來的酒,跌跌撞撞的滾出了天都的結界。
他瘋癲著,見人便哼著無名的曲,吹上他那不知調的枯啞的笛。
「浮生歡,梟雄顏,史頁亂,薄酒寒,……,衣冠冢,無人知,……」
「薄酒寒,世事紛亂。吾道遠,心彌堅,長劍落,心不悔,…… 」
「無人知,枯骨何在。……」
「夢流轉,千古悠悠。……,煮酒罷,祭英豪,談古今,過往風流。笑痴人,言妄語,議功過,道傳奇,未留痕跡。」
悠長的古調,埋葬在雪嶺天都之中,亦葬盡了他的回憶。
「呵,從來不知我一直覺得是背負的東西,一旦消失了,竟是那般讓人懷念。」言將桌上的冷茶灌入口鼻中,讓渾濁的腦袋更清醒幾分。
「我想,雪一定比我更懂這個道理,所以他寧願以已身為天都陪葬,亦不願如我一般苟活于世。」一身破爛的言,只覺得再多冷茶亦寒不過他的心,「我枉活一生,到頭來,卻及不上我的徒兒。」
「前輩……」白老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每個人心中皆有一份故事,或刻骨銘心,或簡簡單單,但故事之中的人或事總是無比鮮活,一回首,便浮現在眸底。
弒神塔頂,小五看著陷入回憶深處的紅衣大魔王,亦是一聲長嘆。
「後來呢?」少年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莫名的傷感。
「師尊並無告知歸期,獨身一人消失在了極東。待我趕到之時,已人去樓空罷了。」不知何處弄來了幾點小酒,仲辭悠哉的灌著,染上酒意的聲音靡艷而醉人。
「那時,我想他既負了承諾,也是我師尊。師尊既然走了,我再找到他,也不算他失約。」那迷醉的聲音,如古笛悠悠,哀而不傷。「可見,我實實在在是個孝順徒弟。」
「可我不知,這一找,我翻遍了四極。走過極西霧原,到過極南南澤,甚至跨過囚海,走過師尊曾走過的每一寸角落,都未尋到他人。」
「直到,有人讓我去尋預言一脈。」仲辭講起故事來,依舊沒有講故事的正型,如他的人一般放浪形骸,想到哪里,便說到何處。
「我便又一次深入極北,尋訪天都,卻並無找到傳說,只好失望而歸,四處打探預言一脈的喜好。一番打探之下,才知道那老頭嗜酒如命。」
「于是,我便在夷陵處,開了一座酒肆。第一天開業,就遇上一群蹭吃蹭喝的惡霸,恰好趕上我心情不好,所以我便一個個上門送了他們一程。」
「亦不知這傳聞是如何傳的,我便成了三頭六臂或一頭白發的高人。雖然高人之說恰到其實,但我生得這般好看,卻被一群沒眼光的蠢貨亂嚼舌根,當真覺得無趣。」紅衣自夸起來,極為自然,仿佛不知臉面二字如何寫。
小五默默看了一眼,染上酒香的紅衣翩飛,如墨潑灑的長發,恣意而風流。發絲上無意沾染了一朵彼岸花妖嬈的紅,襯得那精致容顏,更加魅惑了幾分,恩,確實好看。
「我便離開這些無聊的酒鬼,第三次深入雪嶺。這一次與往日不同,我遇上了一只靈狐。那狐狸通體雪白,極有人性,見到我便向我懷里撲過來。我當時想,這居然是只自來熟的畜生,不知道身上有沒有沾染些什麼奇怪的味道,便將狐狸一把拎了起來。」
「結果,那只狗屁狐狸,居然對我賣萌。」紅衣仲辭忽得咬牙切齒,一副被狐狸欺騙的沉痛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