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的深處,依稀有著三兩行人。
漆黑的長夜之下,有飛雪落上了那襲青衫廣袖,那人一頭如畫的墨發披散下來,琉璃色的深眸遙望向了極遠又極近的蒼穹。
這一望,竟不覺已到曦光初露,絢爛的光色傾斜而下,在這冰雪盡頭跳躍勾勒,而後幻化為一座巨大的虹橋。
而那襲青衣廣袖卻已凍成了冰雕,來自風雪深處無盡的寒冷,從肌膚深入到骨髓深處。
長路漫漫,明明寬廣,他卻覺得那般狹窄,仿佛一只腳在獨木橋上,另一只卻在橋外。而後琉璃色眸光流轉,最終深深的眺望了天都一眼,他踏步而去。
明明正值盛年,他落步的頃刻,卻華發遍生,而後逐漸枯老,整個身軀如飛雪一般消散在無盡的天地之間……
世人皆道天都雪嶺,預言一脈。卻並不知預言一脈的每任傳人皆有不同。
「師尊,是一位驚才絕艷的人。我這一生,最幸運的莫過于遇上兩個人。」回憶深深,連酒香都擋不住的香醇如潮水一般涌向了言,他繼續道,「第一個人便是師尊。」
「他精通無數奇巧之藝,學識深厚,又時常喜歡與人論道。翻閱到師尊的玉簡時,我開始以為是師尊平日里所喜好的小道。卻不知,這玉簡的內容完全顛覆了我對預言一道的認知。」那枯老的指灌了一杯酒,繼續道。
同樣一襲青衣少年笨拙的一撞,卻在不經意間,將屋內角落里的泥壇撞的稀巴爛。正當少年懊惱,毀了師尊之物,怕師尊回來眉宇間又多一道折痕。他連忙上前,正準備將泥壇拼湊起來,卻無意發現碎片之下,掩埋了一抹玉色。
他連忙扒拉開碎片,便看到了數塊玉簡整齊的堆疊在下方。
「吾徒,師尊一生蹉跎,方知行道之遠。曾游四極,與人坐而論道,乃始知道,遂有所困,而生心魔。」
「魔心侵蝕,日夜難安,恐吾之叛逆,禍及天都。遂自請吾罪,祈上蒼寬宥。」
「吾行之道,不過小道耳。天道之遠,又豈是吾輩能及。」
……
「吾徒,天諭已下。蓋代天行道,誅惡揚善,不過笑耳。今落一筆,言吾志之堅,不可改矣。縱神魂俱滅,心不悔矣。預絕筆。」
青衣少年怔在了原地,剎那之間心緒萬千。
無數個恍惚之中,師尊的音容笑貌,卻忽得刻上腦海。
極南的深處,是一座荒蕪的海,名曰囚海。歷代幾族大奸大惡的之輩,皆被流放于此,以此來令奸惡者互相誅殺,從而來警醒他人勿要作惡。
明明是一處極有意義的監牢,卻不知何時成了魔族流放舊臣之所。無數流落的魔臣,而後紛紛無助的死去。
隨後囚海之中,便出現了一個奸邪之輩。
青衣廣袖的師尊收到天諭,竟將他一並帶去了。
不出一日,兩人便見到了那大奸之人。滿頭華發,臉上刻滿了無數的皺紋,已經辨不清那人具體的模樣,眼見師尊到來,卻絲毫不驚,慢悠悠的拿起一根枯木,支撐著身體。
「你來殺我。」見到師尊的那刻,老者一笑,然而聲音枯啞,如惡鬼夜間啼哭。
廣袖略一頓,師尊將他丟在一側,而後禮貌的半鞠了個身道︰「敢問老丈有何指教?」
「老朽並未想過,一副殘軀之身,也被這天所懼。」語落,他忽得發聲長笑,明明當是豪邁的笑意,卻被那人笑得異常可怖,驚得他連忙抓緊了師尊的衣袖。
師尊略皺起好看的眉眼,廣袖下青衣揮動,一把玉制的笛便落在唇邊。
如飛花折葉,空霧青峰,流水低語,悠悠笛音空鳴,在這枯骨遍地的囚海之中,倒成了一道極美的夢境。
而後,自夢境中紅顏枯骨,含笑而逝。是師尊的笛音之中最可怖的一點,無論何人都將沉溺于預言師浩瀚的精神之中,之後迷失。
但,令他未想到的是。那大奸之輩並未就此死去,而是淡然的看了他師尊一眼繼續道︰「年輕人這笛吹的不錯。」
青衣一愣,似乎未料到得天獨厚的預言一脈,亦會遇到敵手,終于正色,直視了那奸邪之輩的容顏,繼續道︰「老丈,預言一脈單脈相傳,小徒年幼,尚懵懂無知,望老丈勿與他多計較。」
一邊說著,師尊一邊將廣袖一揮,自然的將他擋在身後,生怕那奸惡之人突然對他發難。
奸惡之人見師尊護崽子的模樣,竟忽得笑了︰「我壽元無多,或許頃刻便死了,又何需拉人墊背,縱使找個墊背的,那小子身無一點肉,這墊著也硌得慌。」
那奸惡一番惡鬼似的聲音,將他的臉嚇得蒼白如紙,絲毫不敢抬眼看那人。反倒覺得身邊的師尊莫名松了一口氣,竟與那奸惡之輩談論起來。「老丈看上去倒不像大奸之輩,不知這其中有什麼誤會?」
「哈哈哈,」大奸之徒又是一陣難听的笑聲,而後竟拿他那枯朽的爪子拍上師尊的肩,「你這年輕人倒是有趣,比那些對我喊打喊殺之輩有趣多了。」
「我以為這一生,道統將被這天消弭干淨,卻不料上天送了我一個預言師。有趣,有趣。」說著,那人似乎遇上極開心的事,竟如孩童一般拍起了手。而後枯爪一伸,在師尊毫無防備之下,落上了師尊的太陽穴。
躲在師尊身後的他,嚇得睚眥目裂,就要上前,卻被定在了當場,眼睜睜的看著師尊的神智有清醒到迷茫。
他奮力掙扎,在終于能動之下,不知哪里來的膽氣,惡狠狠的將那奸惡之人一推,正想在老不死的臉上再跺一腳時,卻听到師尊溫雅如玉的聲音響起︰「言兒,不得無禮!」
「師尊?」他見到師尊醒來,連忙上去扶了一把,仔細檢查,生怕師尊受到了怎樣的迫害。
「言兒,逝者已逝,便讓他入土為安吧。」那一刻,師尊琉璃色眸光分外高遠,竟讓他不解其意。
「他,死了……」他忽得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隨後,師尊似乎在囚海落了地,每每深處到囚海的邊緣,看著無盡的弱水,一點點的腐蝕著這片枯死的土地。
他疑是師尊受到了什麼刺激,有時夜半無人借著枯木的遮掩,躲到了師尊的不遠處。
那青衣依舊如記憶中風輕雲淡,卻好似並不一樣了。
他听到夜色之中無盡的低喃之聲,迷茫,彷徨以及孤獨。
「若這天真的生出意志,視眾生為螻蟻,那眾生將何去何從?」
「不,我乃雪嶺天都的預言師,我的信仰與榮耀,皆是上天所予,豈可中了敵人之計,膽敢懷疑上蒼。」
「可既然眾生皆為棋子,那在下棋者的手中,預言一脈這顆棋又能走多久?」
「不,我明明是活生生的人,有我的思想與意志,又怎會是棋子?」
「眾生在天的眼底,不過他所玩樂之物,又怎會顧忌眾生之願。」
「不,……」師尊忽得失態的抱起自己的頭,面色無比蒼白。
懵懂無知的他並不懂師尊這一行,有了怎樣的改變,只誤以為那奸惡之人對師尊做了手腳。
言一聲嗤笑,眼見听故事的白老已然冷汗森森,亦不管旁人受了怎樣的刺激,繼續道︰「直到看到玉簡之時,我方才明白,或許當年囚海那人早已先天下人而行了一步。他看穿了那公正無比的天道的真面目,而後為了報復天道,將自己的道統強行傳承給了師尊,生生喚醒了天道手中看得最重的一顆棋子。」
「但那人卻也生生毀了師尊。師尊一邊困在他的信仰里,一邊困在他道統之下,身處在兩道之中,隨時便被覆滅了。」或許年少之際不理解師尊,但歷盡千帆之後,言忽得明白當初的師尊處在何等痛苦掙扎的位置。
飄雪的天,竟一日比一日冷寒,明明才華橫絕的青衣,終究在天道的恩情信仰與天下的抉擇之間,瘋癲了。
明明行遍四極,閱盡天下書,卻始終邁不出那一步,何等怯懦。預嘲諷著自己,在無數行走之時,他依舊代天誅惡。而一旦真正跳出了天道所劃定的邪惡的定義後,他才恍惚中覺得,自己的手中沾染了多少無辜之輩的血。
何等可笑,明明天道手中的劊子手,卻是史書之中爭向傳誦,世人高高膜拜的神祇。
心底的悲涼與荒蕪在瞬息中淹沒了那代表仁慈與傳說的琉璃色雙眸。
他提筆,一字一句,不知刻的是自身的罪孽,還是他可悲的信仰。
然,正當他落筆,準備結束他那可笑的一生之時,天諭忽落,而此刻,大奸大惡之輩落在了他的身上。
天道給予他的最後一個代天誅惡的對象,便是他自己。
預忽得仰天長笑,如囚海之中自困的那個老者,癲狂的不能自己。
刻著玉簡的筆刀一用力,竟生生扎入了他的手掌之中,他絲毫未覺,只是一行長淚落了又落。
睿智的琉璃色雙眸竟然瞬息干涸,再落不下半滴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