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邊傳來打更人綿長刺耳的敲梆聲。
我揉揉眼楮,伸伸酸痛的胳膊,不知不覺已是三更了。
看看眼前,蠟燭跳動的火苗下,那張烏七八糟的地形圖漸漸有了一點起色,被搽化的原來面目正在一點一點顯現,雖說線條不那麼完美,粗細不一,彎彎曲曲(那是我不懂用毛筆的緣故),我盡了最大努力,畫成這樣已經很不了起了。
旁邊的桌上放著草草扒過的晚飯,我心急,將就著吃了點便開工,初時藍舞還有來幫幫忙打個下手什麼的,到後頭困乏得厲害沒義氣地丟下我跑了,夜半三更、孤身只影,好不淒涼。
沒得埋怨,禍是我自己惹的,當然是我去善後。原想著那張圖就這樣沒了,後來給我看來看去,竟發現畫圖的人留了一手,他用的毛筆似乎比較特殊,普通的毛筆字畫遇水一搽即化成黑糊糊一片,這張不同,面上的黑色去了,底下居然留有淡淡地痕跡,簡單說,就像臨摹畫一般,上面有整幅輪廓,畫的人只需把這些輪廓涂黑便是一張完好圖畫。這個發現令我大喜過望,反正我有的是時間,照著痕跡把那些化開的地形圖再描出來不就行了!
于是我從傍晚開始便不停地描呀描,第一次用毛筆,難免不習慣,經常手抖,虧我還是用握鋼筆的姿勢去用毛筆,後來被藍舞糾正才懂正確的握筆姿勢,實在握得別扭,她走了以後我又故態復萌,怎樣順手怎樣畫。
到了現在,那右半邊也只完成了一小半,長夜漫漫,不覺嘆了口氣,自語,「熬個通宵能完成就算不錯了。」
沒時間多想,誰讓自己闖禍的,認命地低下頭,一筆一劃描摹起來。
將軍府的夜晚很靜,不時听到一兩聲蟲叫,偶爾有夜風吹入,燭火明明滅滅,換做以前或許會有些心里發毛,但此刻專注地做手上的事,居然不受任何影響。
不知描了多久,困意漸濃,眼前有些模糊,一連打了幾個盹,臉都快貼到圖紙上。
不行!一個激靈,強迫自己清醒,還沒描完呢,繼續,晃晃腦袋,保持清醒,再度描下去,心想堅持,偏偏身體騙不了人,描上幾筆,眼皮一垂再垂,腦袋一點一點低下去,最終還是貼在了圖紙上。
迷迷糊糊中,好像身體一輕,懸空了,跟著停留在一座沙發里,是不是沙發呀,總之有點柔軟,不對,好像有心跳聲,沙發成精了?懨懨地抬起一小塊眼皮,半夢半醒,開一條縫的距離,正好對上牆壁,燭火光影下,赫然顯示出一個頭發飄飄身長巨立的影像——
「哇——」這還不嚇醒,女鬼索命來了!嘴上一緊,猛然被一只手蓋住,連著一聲警告,「別吵。」
這個聲音……不是幻听的話,很耳熟呀,驚恐中睜眼看去,光影浮沉中呈現出裴修遠畫卷般的臉,在朦朧的燭光映染下,仿佛鍍上一層光暈,那麼美輪美奐又那麼遙不可及,我看得呆住,竟忘了此刻是被他抱著的,心跳很急,對上的那雙眸子,深若無底,霧氣縈繞,他就這樣定定看我,四周氣氛如被凍結,若非知道此刻是現實,我簡直要思疑自己身處夢境。
「咳咳,那個,」總有一個人要醒來,我意識到現狀不太妥,先以咳嗽打掩護,開始挪身子,說,「放我下來,我還要畫。」
「別畫了,」他輕蹙一下眉,似不滿意我亂動,眼神瞬間回復清明,聲音不再那麼冰冷,卻有些僵硬,「你累了,我抱你回房睡。」
「不行,」我推他,「明天早上就畫好了,不是很重要的圖紙嗎?既然是我弄壞的,自當由我補上。」
「別動!」他低喝,眼神一冷,抱著我的手加了幾分勁。
「喂!」我瞪他,今天百般討好你不受,晚上做噩夢醒了找我開涮呀?「放我下來,我有腳,自己可以走回房!」
「傅未名!」他一字一字從牙縫中逼出,這是十級颶風來襲的預警。我抖了抖,終于決定不吃眼前虧,自從認回我後,他絕大部分情緒以發怒居多,上次還一拳砸了床柱,這會,我心虛地看看四周,好像沒什麼能被他砍或砸的,不過,我眼光瞄瞄地,他若發起狠來把我朝地上用力一扔,那也不是說笑的。當下老實多了,可我心內知道,我讓他放下我的原因,一半是這種姿勢容易惹人誤會,另一半是發現我竟然不抗拒他的懷抱,這絕不是個好兆頭,有些慌,有些亂,只盼著他趕緊抱我回房,扔在床上了事。
燭火吹熄,他抱著我出了書房,書房離廂房還有一段距離,此刻萬籟俱靜,夜涼如水,處在他溫熱的懷里,听著有序的心跳,竟有一種安穩愜意的舒適,趁著黑暗,偷偷抬眼去看他,只看到若隱若現的下巴弧形,這樣的話,是意味著他已經不生我的氣了嗎?
他一路無語,直接進了廂房,將我放到床上,那一刻,我竟有些不舍,是該死的夜晚作祟嗎?為何讓心無旁騖的我突然貪戀起那一刻的溫暖安逸,或是漂泊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一個懷抱、一絲關愛、一份體貼都足以使我依戀沉溺,尤其是來自這個人,用著他的方式默默守護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輕輕為我蓋上薄被,靜靜看了我一會,我也看著他,一會,他坐在床邊,黑暗中,感覺到一雙眸子繾綣悠長的停留在我身上。
「你……不睡嗎?」問得有點傻。
他的聲音如夜風拂過,「讓我看看你,即使你有天突然消失,我也能永遠記住。」
「裴修遠,」忽然很難受,心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捏著,疼得發麻,好多亂七八糟的話堵在喉嚨里,腦子一片混亂,最後吐出來的字卻是,「你不生我氣了?」
「之前很生氣,很惱火,惱你如此絕情,」這句話像捅了馬蜂窩,听到他聲音有些壓抑的惱意,我下意識去看看換了一張新床的床柱(別又被他劈了),「但過後一想,我憑什麼將你硬留在你身邊,」他自嘲的一笑,「一直以來,我們都只是盟友的關系,我利用你離家到緹京面聖,你利用我尋找回去的工具,」他說的明明是事實,我卻感到失落,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所以,這些天我都想清楚了,以我現時身處的位置,我可以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幫助,讓你……回家去。」最後一句話他說得特別慢,甚至有些艱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做出這個決定。
我听著,心內各種無法言喻的情緒交替上涌,很想說些什麼,始終說不出口,頭皮上忽傳來一陣輕柔的摩挲,是他溫熱的掌心落在我發際,與幾縷發絲交纏而過又緩緩放下,似有抽刀斷水的決然,也有舉杯消愁的感傷,他此番舉動,讓我心如針刺,那幾縷頭發跟我的去留一樣……我听到來自心底的聲音,抓不住的,就讓他放手罷。
「不過,」他放下我發絲的手突然在我額頭上輕輕點了一記,聲音也帶上一絲笑意,「你今日真是給我添了不少麻煩,還是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傅未名。」
正凸自感懷,他倏地冒出這句,把一切好氣氛好境界破壞殆盡,我一下撕了感傷面具,氣急敗壞道,「裴修遠,要不是你連續這麼多天不理我,我用花那麼多心思去討好你,斟茶遞水扇涼捶背,我這輩子還沒對過誰那麼好呢!」
「知道了,」他應,「你以後少惹事就是討好我,快睡吧。」
我瞪他好幾眼,睡什麼睡,他一會發怒一會安撫一會添堵,弄得我心一驚一乍的,還怎麼睡得著?「裴修遠,我現在睡不著了,我們一齊去描那副地形圖可好?」我就不想虧欠他什麼。
最後他還是坳不過我,被我拉去書房了。
重新點上蠟燭,一心一意的描畫去也。
可是——
「笨呀你,哪有人這樣握毛筆的!」
「這個是山,你描個坡出來干嘛?」
「真服了你,有長得像葵扇的樹嗎?」
「你確定描的是河流,不是幾雙筷子?」
哇!氣死我了,士可殺不可辱,還讓不讓人活了!我跳起來,飛毛筆扔他;拿墨硯砸他;可以的話想把腳上的鞋也甩出去……末了自丹田爆出一聲獅子吼︰
「裴修遠,你給我死得遠遠的!」
後記︰
據藍舞事後描述,我一共犯了三宗罪︰
第一,砸爛名貴端硯一個,是紫袍玉帶石做的,听說價值連城;
第二,動靜太大方圓十里內人被吵醒,連打更的都以為發生了命案跑過來看;
第三,圖紙描得太爛,左邊右邊明顯不對稱,讓人更加看不明白。
結合以上三點,處以大睡一天作為懲罰。
我心悅誠服的受罰,睡得昏天暗地。
補充一句,這個懲罰是我為自己度身訂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