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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知春去

荒郊野嶺的一個小酒館,卻擺出了一桌集齊「山海空」各色珍肴的宴席,鐵架上架有全羊羔在烤,爐上溫著醉花雕。

雪影在明紙上支離破碎,把酒暢談的兩人各懷心思。

「有勞寧兄多日費心。」

金雁塵舉箸細挑著面前的一塊肥魚,把剔出來的根根細小透明的魚刺送到骨料碟上方,抬指輕一彈,仿若無重的魚刺便飄然落下,極致的精細與優雅。

「有件事卻是抱歉。我手底下的人擅自主張,我亦來不及阻攔。」他把蘸了醬汁的魚肉送進嘴里,臉色平靜得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寧葦霜,沒了。」

寧筠風正在夾菜,聞言手一抖,銀箸戳上細瓷,「哧——」劃出長長一聲,尖細且刺耳。

「失態了!」寧筠風面露出一個尷尬笑容,從懷里掏出帕子擦手,恰到好處掩住眼中的慌亂,「金兄這話就見外了,一個賤婢而已,死何足惜?最重要的是那封被盜走的密函,可有尋回?」

金雁塵搖頭,抬手與寧筠風踫了一杯,「此事說來復雜——穆門介入了。」

「穆滄平?」寧筠風訝道,旋即作沉思狀,「照金兄這麼說,寧葦霜暗中投效的下家竟是穆門?」

父親寧玉的推測不是沒有道理。

寧葦霜入府學藝時年已十二,比起那些自幼養在府中的家伎,忠心不如。且她是因母被脅迫心不甘情不願為之,難免心中有怨,受人挑撥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玉曾有意將寧葦霜贈予朝中權貴,用以刺探拉攏,她百般推諉不願。

但到了金雁塵這里,卻是主動委身,自願請去。

這也是好理解的——自古嫦娥愛少年。金雁塵年輕好顏色,比那些個禿發黃牙的糟老頭子自是強上百倍。

因此他當時不曾有疑。

只是當後來金雁塵的問罪書信到了建康,父子倆細一琢磨才恍然大悟︰恐怕寧葦霜在那時就已另投二主,是帶著新主家給的任務刻意接近金雁塵!

否則何以解釋她在寧家沒有給出任何指示的情況下,擅自偷了金雁塵的書信出逃?

那封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寧家一無所知。

「不知。」金雁塵呷了一口酒,沉吟道,「寧葦霜被穆滄平藏在穆宅中不假,卻非座上賓,而是階下囚。」

「階下囚?」寧筠風著實意外。

金雁塵點點頭,「是啊,讓人費解。」

寧筠風很快冷靜下來,「如此說來,穆滄平也想得到那封密函……」他據理剖析道,「且他應該並沒有得手,否則不會關著寧葦霜,早該殺掉了……」

這正是金雁塵最佩服寧筠風的地方。

在他說出「寧葦霜,沒了」這句話時,寧筠風的心就已經亂了,卻能強壓下自己的情緒,做出合理不引人懷疑的反應。

且時時不忘了向他施放自己作為一個盟友的善意。

這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人情老練」四個字能形容的了。

金雁塵點頭,「正是基于如此判斷,我手下的人才會自作主張,設法在穆門的地牢里毒殺了寧葦霜。

密函既然被她藏起來了,她一死,自然也就無人知曉。

要知道,從穆門里救出一個人,可比殺一個人難太多了。等穆滄平耐心耗盡,上了大刑,那時可就什麼秘密都兜不住了。」

歉然舉杯,「對不住了,寧兄。」

「金兄這是哪里話。」寧筠風連忙滿上一杯,先干為敬,「小弟也是唯恐這賤婢骨頭 ,不肯老實招供,才想著替金兄分憂來著,不承想多慮。金兄霹靂手段,哪容得小弟班門弄斧,慚愧,慚愧!」

金雁塵諱莫如深地笑。

「只是,听說了一些話,」他垂頭,把玩著面前金身銀邊的鏤花盞,五指轉動杯沿,瓊波玉液搖蕩起伏,只是不溢,「那賤婢臨死前毒發穿腸,仍念念道一人名字。」

他笑了一下,「……這幾年里,每逢醉酒,抑或夢酣之時,也常听到。」

不啻驚雷!

寧筠風悚然一驚,手中酒杯落地摔粉碎。

金雁塵仍只笑笑,揀了一只干淨大碗遞來,親自起身與他倒滿酒。

「江湖人,還是慣大碗喝酒。金杯銀盞雅致,到底少了幾分酣暢的味道。」

寧筠風若不想此時就和金雁塵翻臉,就只能硬著頭皮喝下去了。

——他把一個跟自己不清不楚的女子送去給金雁塵當枕邊人,金雁塵知道了,裝不知,點到了,卻不點透,就不是不想同他,或者說同他身後的寧家撕破臉。

但他若是不給臉,那就兩說了。

大碗飲酒如喝水,連悶了三大碗之後,寧筠風眼神迷離,顴骨深處透著紅,已是酲然欲醉態。

他的酒量不止于此,但也許是因為沒了遮掩的必要,也許是他想醉了,他真的就醉了。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他喃喃自語道,「她卻是為何,為何呀?」

他把臉埋進酒碗里,嗚嗚地哭起來。

金雁塵坐在寧筠風對面,平靜地自斟自飲。

經歷過人間的至痛,見過太多的悲歡,這種人死深情比草賤的俗濫故事已經不能引他動容了。

「……我與她相識,還要早于她入府。是真正青梅竹馬……可惜我們同宗同姓,注定不能見容于世人。」

「她生得美,又學什麼都快,是難得一遇見的好苗子,父親亦不容許我染指——沒關系!一個女人而已,我寧七郎不至于舍不起…舍不起!」

寧筠風大著舌頭含混不清地說,親信灰鴿想要勸阻他,被他一把推開了。

「後來,她是真的越來越出色,又會扭,又會叫——像她媽的宕婦一樣!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

他指著金雁塵說,秀媚的鳳眼中泛起淚光,「她後來跟我越來越遠——反正我也不在乎!誰在乎了?」

他那時候是真的不在乎。

他身負盛名,心高氣傲,身邊從不缺各種各樣漂亮的女人。

缺的只是一個媚骨天成,像寧葦霜那樣又聰明,又會說謊,可以助寧家更上一層的絕色諜子。

他養著她,供著她,派專門的師傅去教她,直至養成一個顰笑俱能勾人魂魄的尤物,待價而沽。

起先是打算送進宮的,被那位手段了得的方貴妃斷了後路。後來想安插去容翊身邊,容翊又不近。

寧玉挑挑揀揀,一直把目光鎖在京城。他也沒想到後來是送給了金雁塵,一走就再也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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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大概兩年多吧,有一天夜里他醒了,忽然發現心中生出不一樣的東西。

像有一顆種子,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悄悄地生了根、發了芽,然後悄悄地抽枝,吐葉,直到有一天被人發現,才知它已成長得如此茁壯,根扎得如此之深。

……

寧筠風已經用不著金雁塵勸酒了,自己一碗接一碗地倒著喝。

「金兄,好兄弟!咱們可真算得上一對難兄難弟……送出去了,才知道入了心。」

金雁塵沉默,沒有接寧筠風敬來的酒。

他跟寧筠風不一樣,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那里有什麼人……留不住而已。

雪夜已深,寧筠風醉得像一灘爛泥,伏倒在一桌狼藉的杯盤上,嘴里還在嘟囔,「死了好,死了清淨……自作自受……」

許是在說寧葦霜,許是說自己。

金雁塵握刀走出酒館,一陣濕寒的北風撲上臉,他抬頭,看見天上一輪渾圓的月。

——原來今日上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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