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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活罪

從北入洛陽,遠可見一片茫茫如雪的蘆葦蕩。那是常家堡外湖的西北延岸——北葦蕩。

百畝葦蕩連著終年澄碧的綠水湖,背後是隱隱青山,石磯漁船。

再往里,雲水深處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常家堡了。

「……潛進去過一次。常家堡的防衛看似松懈,實則外松內緊。繞過前面那座山,進入內湖,就隨時可能在他們的視線下了。擺渡的船夫,撒網的漁人,甚至搗衣的老婦,都有可能是隱藏的高手。」

「常家堡里地廣山多,道路復雜,容易迷路。居住人數也眾,散落各個山頭,相距甚遠卻彼此相望。想挨家挨戶地搜尋過來,幾乎不可能。」

「挾人逼問行不通——高手實多,且內里團結,口風實嚴。若不能立即得手,驚動家護衛和鐵護衛不論哪一方,想月兌身也難。」

「最可怕還是毓敏。良慶聲名在外,但進了常家堡,毓敏才是那個最令人防不勝防之人。有兩次,他忽然出現在我藏身地一里之內,還有一次,相隔只有五丈,險些暴露——決然不是巧合。」

「但只要聖主給機會,屬下一定在一個月之內找出應對之策,將功贖罪。」

金雁塵沉默不語。

孤鴻影知道還有一種更快的方法,就是直接上門去要人。

懷了金家子嗣的寧葦霜是一塊燙手山芋,穆門想要,劉家想要,一心想要除之後快的寧家在得知真相後,恐怕也會態度反轉。如果寧葦霜真的是被穆典可救走了,怕她也捂不住。

可是他不敢說。

這個在他看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說白了,是逼著金雁塵去與穆典可對峙,在金雁塵心里,是最糟糕的一種。

「……穆門,也多方打探過。」孤鴻影繼續道,「寧家死士進入洛陽之後,並未格外收斂,確實引起了穆門的注意。但究竟穆滄平知道多少,做什麼盤算,就無從得知了。」

明宮雖然手眼眾多,但並不能滲透到穆門核心。

如果穆滄平真想把人秘密藏起來,他們是查不到的。

「這件事,你不要管了。」金雁塵說道。

孤鴻影怔然一下,眼里有一抹驚慌。一個殺不了人的殺手,最終下場是什麼,他太清楚了。

「我另有任務給你。」金雁塵說道,「此事我自有計較。」

「是。」孤鴻影應道。

金雁塵撥轉馬頭,將視線移開,再也沒有看向白茫茫風雪盡頭那片杳杳青山。

***

大地色的裙擺下,露出一截窄尖的繡鞋,女敕芽黃。

只是鞋的主人已然不年輕了。

經年孀居讓她的眉宇添了郁郁,又不知道什麼緣故,眼里充滿了怨憤。這讓她原本清美姣好的面容看起來不僅憔悴,還有些刻薄。

「聖主。」女子吐辭清晰,嗓音很清冽,與透著衰老的面容極不相稱,「我是應該這樣稱呼你對吧?」

金雁塵整個人罩在寬大的連帽披風里,憑欄遠眺,沒有回頭。

女子默了默,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卷遞過來。

「這是韓犖鈞日常行動的足跡。以前他每年都會回老家祭祖,小四兒回來,與桂若彤和畢敞二人對上後,他便不敢輕易離開洛陽了。這三年,他都是留在施滎陽的那個院子里,與畢敞桂若彤一同守歲。」

金雁塵反手接了紙筒,迎北風展開,筆觸清晰的線條由眼入心,形成腦中一條條橫街豎巷,房屋,酒舍……洛陽這座城,他多年不曾來,仍然熟悉。

「是為了你夫人吧?」女子問道。

金雁塵手指緊了一下,捏得紙張的邊緣發皺。

他對瞿玉兒虧欠良多,少願意想起,也不愛听人提。尤其是說那一段不堪的往事。

眺台上有光一閃而過,刀無聲還鞘。女子疑惑地模了模自己的脖子,忽然腿一軟,跌靠在背後欄桿上——她的指肚上有血。

「你話太多了。」金雁塵把紙筒卷起收進袖子里,「不管你是為了什麼目的加入明宮,又或只是稀里糊涂地扎了進來。走上這條路,就不好輕易回頭。做好你該做的,不要問你不該問的。」

女子拄著欄桿,眼中驚懼稍去,苦笑了一下,「歲月無情如雕刀,我們真的都面目全非了呢。」

歲月從來就不是個有情的東西。

草木一歲一枯,花尖草葉都換了十三茬了,況乎人?

金雁塵沒有那麼多傷春悲秋的感慨。從那一年,他在去往青州的路上睜開眼,失去一切,也丟掉了太多無用的情緒。

大多數時候,他不悲不喜,不怒,也不傷,只是活著而已。

「金六!」在他下最後一步台階時,女子忽然叫住了他。

她的聲音變得很急切,「我只想你告訴我一句真話,容翊在荒原上圍剿你的那一役,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

她捂住嘴,哽聲難言,雙眼被撲上臉的雪花打濕了。

金雁塵猜到了她要說什麼。

「你應該去問你父親,或者小四兒。」他轉過頭,眼中有一種近似于殘忍的漠然,「如果仍然什麼都問不出來,那你就該相信,答案就是你想的那樣。」

***

穆典可是在三天後,才知道了畢敞和桂若彤相繼遇害的消息。

有人殺了他們,割下腦袋,放在韓犖鈞的必經之路。

正月初一上午,畢敞身亡。

下午,桂若彤失蹤。

據說韓犖鈞在找到桂若彤帶血的頭顱時,人幾近崩潰,當街嚎哭。

他曾戎裝上陣戍邊衛國,後白衣提 懲奸扶弱,最後護不住自己的兄弟。

——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他謹小慎微地守護了他們三年之後!

穆典可知道是金雁塵來了。

她曾提劍去殺韓犖鈞,發現了他多情易自責的弱點,決心讓他一輩子背負沉重的道德包袱走下去。

金雁塵冒險入洛陽,想來也是為取韓犖鈞的命,出于同樣的目的,殺了他最想守護的兩個人。

沒有人比他們這些下過地獄的人更明白那種痛——活著,清醒地失去,清醒地去面對自己的卑小和無能。

韓犖鈞沒有死,可余生必定生不如死。

「我們,可能要準備迎接麻煩了。」她對常千佛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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