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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真假犯婦

王婺直的軍階並不低,但在朱紫遍地、貴冑如雲的建康京中,就不值得一提了。

方嚴之所以會派他來,乃是因為他的姓氏是瑯琊王。

背靠著瑯琊王氏這座舊望族的大山,無論是穆滄平,還是京中的寧玉、蘇名翰這些人,想要給方嚴添點堵,都得好好掂量掂量。

鳳凰巢中無凡鳥。

王婺直今年三十有三,樣貌雖不如方嚴那般兼具驚艷與耐看,也頗是不俗。邊北風沙磨礪出的粗黑皮膚更襯他英氣勃勃,沒有一般世家子弟身上那種浮華綿軟的氣息。

若細看,還能從他那雙略顯粗短的濃眉里看出股子狠勁。

「穆盟主——」王婺直朗笑著跳下馬,熱情迎來。

兩廂客套虛禮不提,王婺直又將目光轉向韓犖鈞,抱拳一禮,頗有禮敬下士之意︰「韓將軍風采依舊,至今邊帳夜話,提及當年夜襲王帳,三退燕軍,猶言將軍之勇。」

「見笑。」韓犖鈞抱拳回禮,簡短應道。

王婺直雖名婺直,爽朗外表下行事卻極有分寸,是個外粗內細之人。

也因早年在官場交際交往中吃過太多暗虧的原因,韓犖鈞不太願意與這些九曲回腸的望族子弟打交道。你以真心待之,卻不知道這些熱情的笑臉之下,暗藏著怎樣的心思,一個小心就被算計入甕。

反不如江湖人,殺人用刀,惡也惡得坦蕩。

王婺直是官身,又出身顯赫,被一介白衣的韓犖鈞如此態度對待,倒也不像介意,依舊含著笑,將這場面圓過去,依然轉頭與穆滄平交談。

嗓門粗大,言語直爽,倒真像個毫無心思的耿直兵大頭。

「……盟主有所不知,這一路真可謂擔驚受怕,不勝其擾。那些明宮賊子雖是匪寇之流,著實凶悍——瞧我胳膊上這一刀,說來丟人吶,王某忝居軍職,領兵多年,不想在幾個毛賊手里掛了彩……越近建康越凶險,接下來的行程,還要多多仰仗穆盟主與令公子。」

「方帥有令,草民自無不從。」穆滄平澹然笑道︰「將軍一路勞頓,若不嫌棄,還請里面喝杯茶歇腳。」

兩人相顧,各自心知肚明。

王婺直朗聲大笑起來。「盟主盛情,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王婺直揮了揮手,自有下頭的將官會意,傳令下去。

整齊的軍陣像被人用刀自中間劈開了筆直一線,直抵隊伍中央一輛又高又闊的馬車。

車身用黑氈布蓋嚴,從車輪吃土的情況來看,裝載頗為沉實,由四匹馬拉著,緩慢地穿過隊伍,行至大開的院門。

一個掌鑰士兵走上前去,掀起氈布,拉開車門,里頭卻是一個用一掌寬一指厚的粗鐵悍成的巨大鐵籠。

里坐一人,頭戴幕籬,一身粗大衣裳難掩縴弱體態,看身形,應是個女子。

「帶犯婦進門,好生看管。」王婺直斂了笑,肅然高聲說道,「爾等若敢有疏怠,令人犯走月兌,就等著提頭去見方帥!」

穆子焱嘴角一扯,穆滄平冷冷一眼瞟來,他這才將溢到喉管里的一聲嗤笑咽了回去。

這些個官宦子弟們,平時個個自詡高貴,他瞧著跟那戲台子上的大花臉也沒什麼兩樣。

瞿玉兒就在里頭屋子里坐著呢,大瞎話真是張嘴就來。

穆滄平又看了穆子焱一眼,穆子焱自覺走上前去。

他身上還擔著照應瞿玉兒的任務,犯不著在眾目睽睽下頂撞穆滄平,叫自己日後行動維艱。

到底心里不舒服,態度說不上惡劣,也算不上好,「我來帶路。」

「有勞穆三公子。」那領頭將官倒是客客氣氣的。

自家兒子是什麼德行,穆滄平心里清楚得很,倒也沒太在意。朝那將官點了點頭,意是多包涵。便再不理會這一頭,同王婺直一道進門去。背轉之時,食指一動,出門之時即拈在手上的一片金錢樹葉飛了出去。

去時也寫意,如秋葉隨風;落時真凶狠,如巨蚊叮血。

「人犯」身形僵滯一下,似要閃避,將動未動的動作持續了半息不到,膝蓋即遭落葉打中,身體往前一搶,說巧不巧,正好沖到穆子焱身旁。

軍中之人看不穿這些伎倆,穆子焱卻是從頭到尾一絲不落地瞧見了。父親這些陰陽怪氣的做派,他著實厭煩得緊,卻知他此舉定有深意,于是伸出手去一扶,出乎意料地沒有攙住。

只好側行一步,弓身,彎腰,雙手並用將人托住。手臂卻是僵住。

——居然是個男人!

他反應也快,不動聲色掩下目中驚詫,小臂往下一滑,做了個吃勁的樣子,掩住方才的小片刻僵滯,扶那「人犯」站定,仍領著一群人前去了。

說是吃茶,真的就只停了一盞茶的功夫。

王婺直領頭,一群人又自院內浩浩蕩蕩地折返出來。

幾天後,寧玉在他的府邸讀著新收到的密報,信中是這樣說的︰四更遇匪襲,辰時兩刻訪穆滄平,攜犯共入,停茶一盞,穆氏父子與王同出,宅中無人。

干淨得拿不到一點把柄。

頭戴寬大幕籬的「犯婦」在眾人嚴密看守下走回囚車,這回倒是沒有摔倒,但仍是一副腿腳不便的樣子,行動間頗為遲緩,路遇坑窪,腳還絆了兩下,顯出一段柔弱的可憐態來。

「喀——」掌鑰士兵上前落鎖。關上門,拉下黑氈布,里頭的情形便看不到了。

韓犖鈞將視線緩緩垂落地上。

這一次,王婺直從冀州一路押解至豫州的「犯婦」是真的「犯婦」了。

從冀州到豫州一路,王婺直做足樣子,行進中隊伍防守頗是嚴整。但這回,從豫州出發,去往建康,卻是真的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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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重新做了調整,隔十步便安插有高手。王婺直是將,打馬在前,韓犖鈞居中隨車,穆滄平父子殿後。

「看出什麼了?」穆滄平有意松韁,落下隊伍一程。

「是個男人。」穆子焱說道。

「還有呢?」

「肌肉線條又細又長,是練家子,但並非以力量見長,而是重身體柔韌,反應很敏捷。」穆子焱想了想,補道︰「骨骼餃連有些奇怪,搞不好,練過縮骨功這一類的邪功。」

「有點長進。」這話從穆滄平嘴里說出來,可算得極大的贊譽了,他問道︰「那你出來之時,可曾見過這人?」

「沒有。」穆子焱斬釘截鐵道︰「我領進去一十六人,出來還是一十六人。再說了,他那身段子,軟得跟個女人似的,我還會認不出來?」

話說到這里,倒沒必要往下說了。

無論那個假的犯婦是什麼來路,是不是真的練過縮骨功,總之他有本事在一二十號人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

從冀州到豫州這一路迢迢、行山蹚水都沒有走丟的人犯,一到穆滄平這里就丟了,這事兒他還真說不清楚。

不交出一個真的,補上那個走丟的假的,他就是劫奪人犯的叛逆。這比與金雁塵勾結、放走人犯,或是看守不利、讓人犯逃月兌罪名要大得多。

劍再利,穆滄平也不可能把王婺直一行幾百號人全殺了。方嚴敢讓王婺直來,就一定做好了完全準備,滅口是滅不掉的。

「你能想到給方嚴寫信,還有點頭腦。」

穆滄平淡聲說道︰「可你只想讓方嚴給你辦事,有替他想過如何善後嗎?方嚴是統兵之人,非奉詔不得入京,就是他身邊的大小將官,無事也不得擅離軍營。瞿玉兒只能是在冀州被抓住的,防風聲走漏、生出變化,他只得一面加急奏報,一面派重兵秘密押送人犯進京。

這樣一來,人犯拿不到,有我們給他頂缸。人犯送到了,王婺直就是大功一件,誰還會計較他離營的過失?

……

你這點小伎倆,在他們這些老政客眼里,也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穆子焱沒有反駁,方嚴這一手,確實比他高明多了。

「老窖的酒,陳年的醋。犯不著太沮喪,」穆滄平淡淡說道︰「你還年輕。」

他提起韁繩,一催馬,往前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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