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流觴深吸口氣,雙眼如炙定定看著他,「我們派回晉國的信使安排好了嗎?」
先蔑一臉沮喪地搖頭道,「公子,趙穿一意孤行,不準任何人通風報信!」
繼而沉重地說道,「這一戰楚軍先後已擊敗我晉軍所有盟國,對我晉國的霸權已經產生實質性的動搖,就算我軍于這最後一戰真的在趙穿這種兵行險著的情況下,還擊了若敖子琰,形勢仍然不容樂觀。若敖子琰帶領楚國圖霸中原的野心畢露,楚國已經令鄭公俯首,最後一戰若是我晉國也敗了,必然中原霸主之名不保,來年我晉軍還拿什麼卷土重來!」
「不說來年,只議現在!」
姬流觴面色鐵青地道。
此時,他多麼希望趙盾能得知晉軍現況,主動派人叫他們退兵返回晉國。
可是趙穿就連最後一條路都給他們封死了。
真是自掘墳墓!
隨著趙穿攻崇的命令頒布出去,駐扎在北林的晉軍立即出現一陣巨大的騷動,所有人馬旌旗張揚,準備拔營,穿越鄭地,過成周,沿洛水直取秦國盟國崇國。
黑夜里,晉軍大營人頭涌動,所剩四萬大軍,一眼望去就像艱難蠕動的巨人,在縱橫將近百里的鄭地上緩慢地爬行。
姬流觴翻身上馬,隨軍離開,望著層層重兵守護的青銅軺車上志在必得還以顏色的趙穿,縱然今夜星光璀璨,銀河直掛九霄,照亮前路,卻只覺前途黯然無光。
此去崇國,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很有可能和秦軍相遇,而後方還跟著楚軍,外帶一個意圖不明的齊軍。
縱然最後一戰,晉國精銳盡出,可是依然令先蔑擔心不已,無論是因為城濮之敗,還是河曲之戰,若敖子琰,秦共公哪一個都不會放過趙穿和晉國。
他們必將月復背受敵。
卻還要一意孤行。
沿著官道大軍趁夜趕路,先蔑打馬上前,既然已經無法改變趙穿的決定,唯有想盡辦法盡力補救。
問著在前的姬流觴,「公子,此去崇國,我們若是真的遇到楚秦兩國前後夾擊該如何應對?」
「秦楚與我趙氏皆有宿仇,此戰必然直取趙穿性命。若是趙穿出事,我們縱然兵敗返回晉國,也會受到趙盾的問責;就算趙穿無礙,可是一旦戰敗,趙穿有趙盾為依靠自能月兌罪,可是我們作為隨軍軍佐,將領卻會被送上軍事審判的大堂,當做戰犯問罪,而公子更會因此無緣大位。」
上一次河曲之戰,和趙穿一起攻打秦國的胥克就是替趙穿頂罪,最後被趙盾趕出晉國六卿之席,他國為質。
「所以我們無論如何要保住趙穿!」
姬流觴握緊馬韁,望向北方的故國晉國,想起這許多年,他的母親姜氏不斷給他說︰「觴兒,你是晉國公子,你要回去,回去晉國!……那你才是你該在的地方!」
「然後堂堂正正重返晉國!」
……
北地冬夜寒冷,晉國晉城,一間行館之中,所有逃至晉城的趙氏族人,家臣,家將,親信,大臣,齊齊聚首一堂,紛紛跪地叩請當中的中年正卿,「正卿身受晉國大恩,既不願背棄昏君,又不願離開晉地,雖是仁義忠信之舉,可若是靈公的刺客追殺而來如何是好?」
主位上,左右兩盞落地青銅燭台之上點著幽幽的一星燈火,照亮身著晉國朝服未月兌的晉國正卿趙盾剛毅的側顏。
執政大晉十五年的趙盾,大手高抬,否絕了所有兄弟叔伯,家臣離開晉國避難的勸諫,決意留在晉國。
「我趙盾身為晉國之卿,家父教導我們要一心為國,我先後輔助文公,襄公兩代明主,重建三軍六卿,東拒齊國,西拒秦國,南拒楚國,使晉國的威望上升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
「難道今日就要因為靈公年幼受奸臣唆使亡我趙盾而離開,讓我晉國的霸業就此終止,甚至東躲西藏一輩子?」
「二哥,我們趙氏去哪里,哪個公侯不竟相以高官厚祿邀請我們前去。」
「這不是逃亡!」
其兄弟趙嬰齊望著他,抬手指著都城曲沃的方向,即使隔的再遠似乎都能听到靈公養的那兩百頭愛犬的犬吠之聲,以沉痛的聲音勸諫道,「而且二哥听听!……靈公如今怕是在絳台上徹夜歌舞慶祝二哥將死。」
「靈公不君,是我晉國不幸!」
「可是二哥難道就要回去曲沃束手就戮嗎?」
「就算二哥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我趙氏族人……想想穿弟在外領兵伐鄭,對戰楚國,必然會因正卿遇刺而束手束腳。」
「此戰最後不僅會賠了二哥的性命,也會將我趙氏戮力建立的晉國霸業毀于一旦,甚至一旦楚秦齊任何一國,得知我晉國國中君臣不和,必然會派兵攻來。」
「一旦三大強國聯合攻晉,我晉國必然四面楚歌。」
眾趙氏家臣紛紛苦諫。
請求趙盾回心轉意。
居于當中的趙盾依然說道,「正是我知道若是不趕緊化解這場君臣不和的悲劇,就會釀成更大的悲劇,所以現在我要你們趕緊派人快馬加鞭通知趙穿退兵!」
「退兵?」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大趙括聞言大驚,「是我晉國提出伐鄭,此時卻要主動退兵,盾弟,你要以何理由退兵,才能使我晉軍不致于顏面掃地于各大諸侯?」
老ど的趙嬰齊聞言眼底寒光一閃。
只要趙穿帶兵歸來,他們趙氏又重新有了軍隊的依仗,就算趙盾不願親手殺了晉靈公,背上軾君之名,可是以趙穿的性子,必然也會殺了昏庸無道的晉靈公替他報仇。
何況區區一塊鄭地還不在他趙氏眼中。
什麼時候來取還不是一樣。
于是趙嬰齊開口附和道,「二哥有所不知,此時楚晉大戰未分,退兵正是良機。若真等到我晉國內部不和的消息傳出去,再被逼著退兵,才真是大大的于我晉國不利。」
「對,再則本卿早已經收到楚國若敖氏之子,越椒的密信,他欲與我晉國內外聯合討伐若敖子琰。」
「楚國殆將斃矣,姑益其疾!」
「不足為慮!」
趙盾命親隨取出越椒幾經周折送至他手中的手書,上面還加蓋了他個人的私印,「所以此事不用再議,命穿弟立即回國!」
「諾!」
于是正當楚晉秦,甚至齊國四國之間即將擦出更大的火花之時,幾騎快馬從晉國晉城出,入鄭國的共城,一直南下穿過虎牢關欲往新鄭。
暮靄沉沉,九州茫茫,長天江闊。
整個天下間似乎都從這一刻將要興起一道更大的腥風血雨。
面對氣勢洶洶欲開赴崇國報復秦國的晉國,楚軍豈會讓他們輕易離開?
這自然是不可能。
楚軍大營之中,若敖子琰看著帳中一直叫囂著要再立大功的葉相如道,「好,相如,接下來我就送你一個大功勞!」
「什麼功勞?」
葉相如聞言心喜,此戰實在是打的他太爽了,就從來沒有這般順暢過。
「劫殺趙穿!」
若敖子琰緩緩吐出四字,眼中升起一抹志在必得之意。
干燥破皮的大手,緩緩摩挲著他腰間的鳳笙劍瓖著玉石的劍柄,語氣冷冽地說道,「驕兵亂進者必敗!」
「趙穿本性驕縱,此戰屢戰不勝,攻打崇國之舉可見他理智喪盡!所以等待多時的大楚健兒們,現在是你們出戰的時候了!」
「這鄭國豈是他晉國趙穿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大楚十三萬兒郎千里迢迢而來,若不能取了他的頂上人頭回去,進獻大王,還有何顏面歸楚?」
他一言既出,全軍將士響應。
「這趙穿確實不能讓他這輕易離開!」孫侯也起身重重頷首。
孫家鎮守北境,與晉國趙氏家族相持十九年,深知趙氏家族才是楚國當前的大敵。
「來啊,大家一起,我們怎麼能不去送趙穿最後一程?」葉相如揮著長槍大喊道。
「這最後一程,算上我老孫一個!」
孫侯表態之後,早就蠢蠢欲動的孫無義也拍著劍 大聲道,「孫家兒郎們,是我鐵衛軍予以晉國重重還擊的時刻了!」
「好!」
「讓趙穿有去無回!」
「讓晉軍有去無回!」
冬月霜白,若敖子琰按劍而起,于淒清的月色下「錚」地一聲,拔劍而出,眼眸含笑,恣意飛揚。
寶劍寒霜,十年磨礪,一朝出鞘。
兵鋒亮世,名動天下。
「公子!」
「大帥!」
清浦,江流,所有若敖氏的兒郎,都痴痴地抬著頭看著當中的年輕男子,同一時間以右手握拳扣在他們跳動的左心房上,單膝重重落地,拔劍誓師道,「讓趙穿有去無回!」
「讓晉軍有去無回!」
就連毛八他們也不得不心悅誠服,跟著全軍一起跌跪于塵埃之中,仰起年輕堅韌的臉龐,沾上劍上的雪亮寒芒。
深深看著面前他們所效忠的殿下。
所選擇的男子。
行軍大帳中,若敖子琰指著行軍地圖上的一片森林,說道,「相如,稍後你帶齊三日干糧率五千伏兵,趕至此地布兵。依趙穿性格,此時急于報復,必然無暇顧及首尾,你于此林中,守株待兔,必能將趙穿斬于馬下。」
「好!」
葉相如重重頷首。
「晉國此戰死趙穿一人,十年之內,趙盾不敢再次揮兵南下!」
若敖子琰看著眾人道,最後目光落在等候命令的孫無義身上,「而義兄還有一個人頭要取!」
「誰?」
孫無義濃眉一挑,叉劍看向若敖子琰,靜等他的命令。
「晉文公之子,晉靈公之叔。」
「姬流觴!」
若敖子琰面不改色地吐出這個名字,並沒有因為曾經的同盟關系而有半絲心慈手軟。
他們各為其主,所以彼此生死,各安天命!
「如今晉靈公無道,其余公子無能,唯有此子是一個心月復大患,所以此人必要除去!」
孫侯听完若敖子琰此戰最後的所有安排,蒲扇似的大手拍打著若敖子琰的肩頭,連連大笑贊道,「好,大江後浪推前浪,料算無遺!」
「我大楚後繼有人,你若敖氏先祖若是在天上得見我楚軍此次敗晉,必然含笑九天。」
「我楚軍軍糧殆盡,此戰關系勝敗!」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大帥!」
楚軍大戰兩月有余,于揚眉吐氣的最後一役。
秦軍一路西出函谷關,繞過成周東侵晉國焦地。
齊軍緊緊墜在楚軍後面,追著晉軍跑,美其名約︰「就近觀戰」。
三國大軍齊出。
一時間,趙穿甚至他身後的趙氏身陷重圍之中。
「前後都是敵人!」
姬流觴嘆息一聲,楚軍埋伏在必經之路,對著趙穿的性命勢在必得。
此時對于姬流觴而言,必須趁著秦國未至之時盡快擊退若敖子琰的追兵,不然,他們就會被死死困在鄭國,有來無回!
但是,若敖子琰不是傻子,他會輸嗎?
就在他想著的時候,先蔑帶著一傳信兵匆匆而來,遞過趙盾的收書,欣喜若狂道︰「公子,趙卿真的派人送信來了。「
姬流觴接過書信,展開一看,頓時大喜,書信里只有一事:命令趙穿立即退兵!
姬流觴立刻前往趙穿的軺車前將此信呈于趙穿,送信的士兵跟在後面,眼見趙穿看完信後猶豫不決,上前道,「大帥,小人還有一條嬰其公子的口信帶到。」
「靈公追殺正卿,速返報仇!」
趙穿聞言手中的羊皮卷捏成一團,大怒,「姬夷膏你個無齒小兒!」
「傳令全軍撤兵!」
目色一寒,比起若敖子琰,趙穿更惡姬夷膏已久。
「撤兵?」
「可是以什麼理由撤?」
眾將士聞言大驚,「此時退兵不顯得我晉國怕了楚軍嗎?」
「楚國殆將斃矣,姑益其疾!」
「我們撤兵,他們也討不到好!」趙穿說道。
「可是如今楚軍緊追不舍,我們豈是想離開就離開?」眾將指著後方煙塵漫天而來的楚軍聲音顫抖地說道。
此言一出,就連趙穿也沉默了。
姬流觴已經知道晉靈公公然刺殺趙氏的消息,知道晉靈公自絕生路,大限已至,于是看著眾人,開口道,「那就由本公子率一萬晉國精銳斷後,爾等先行撤退!」
「好!」
「流觴,你若是能活著回來,我趙穿在此發誓,定送你登上晉國大位!」趙穿臨行前最後看著姬流觴道。
「好,等我歸來!」
大好良機,姬流觴應當立即回國,卻主動放棄,望著北去的大軍,先蔑再環視周身所剩的一萬人馬,面對五萬楚軍,心中已知他們絕無生路,「公子……」
「我知道先蔑你的擔憂。」
「可是我需要這一戰,在國中樹立我公子觴的威望!而我用命救趙穿,我要趙氏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用晉國公侯之位來還!」
姬流觴心底此時已然下了一個決定︰此戰無論如何,他都要拼上性命獲得趙氏的支持,而不是成為棄子,再度淪為質子,最後像其他兄弟一樣客死異鄉。
「是!」
先蔑看著眼前十數年來流亡成周的男人,沒有因為成周的溫柔鄉而沉溺其中,突然心中信心大增,跪地發誓道,「先蔑願跟隨公子左右,旦為驅策,同生共死,共赴黃泉!」
「好!」
「讓我們一起會一會楚軍!」
此時趙穿已經帶兵退去,天色還沒有大亮,姬流觴站在最後的一萬人馬前,大聲激勵士氣︰「英勇的晉國將士們,今日之戰,是生死存亡的一戰,是捍衛我大晉榮耀的一戰!如果贏了,榮華富貴,金銀財帛,人人皆有;要是輸了,沒有一個人可以幸免,我們都會被大楚若敖子琰殺死!將士們,如今前進未必生,退後則一定死,為了活下去,拿起你們手中的刀劍,讓敵人知道我們晉國銳士的厲害!」
士兵們連日來被楚軍打的節節敗退,如今大軍更是離去,已經明白若是不想輸,就只能迎頭痛擊楚軍。
「擊敗楚軍,還我大晉威名!」
全軍將士喊聲震天。
姬流觴見士氣恢復,立刻下令士兵們只留一日干糧,然後迅渡過洛水,切斷後方所有道路,與楚軍背水一戰!
大軍在洛水北岸迅速列開陣型,人人戰意高昂。
「殺,絕不能放姬流觴或者趙穿回晉!」
若敖子琰一聲命下,現在晉國內部不穩,他雖然扶持姬流觴回國爭位,但不代表他會養虎為患,放任他真的在晉國爭位成功,他要的是晉國大亂,如今趙盾被晉靈公追殺,晉國亂局已成。
姬流觴提劍在手,他早就知道今日這一戰是他與若敖子琰生死之戰,以若敖子琰心性必不會放他回國,而身為晉人,他也絕不會容若敖子琰此等勁敵存活于世。
「此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晉國不會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