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眉頭鎖得更緊。
完顏宗廷一怔,懸空的指尖有些無所適從。
便是睡夢中,亦不讓他踫她分毫麼?
他搖搖頭,神色有些落寞,只默然替她掩了掩錦絲被。
裊裊卻一把打開。
只見她的小臉揉作一團,五官聚在一處。
像是在……害怕?
她的身子開始抖,越發厲害。不多時,雙手亦開始胡亂揮舞。
緊閉的眼角,已然憋出淚來。
完顏宗廷倒吸一口涼氣,滿臉驚惶。
他一把鎖住她的臂膀,只緩道︰
「裊裊,醒一醒?敢是做噩夢了?」
裊裊哪里听話?只不受控地胡亂揮打。
完顏宗廷直驚著了。他從不知道,這個小娘子的氣力如此大!
「裊裊!」他厲聲高喚。
只見裊裊滿頭冷汗,面色在月光的映襯下越發慘敗。
「裊裊!你別嚇我!」他喘著氣。
「救命!」
忽一聲嘶啞地高喊,裊裊霎時睜眼。
她粗喘著氣,沉浸在驚嚇之中,一時還回不過神。
完顏宗廷蹙眉凝視她,像個深情又擔憂的丈夫。
「裊裊,」他試探著喚,「你,做噩夢了?」
裊裊聞聲,肩頭驀地縮了縮。
她有些驚慌失措,僵直著四下看看。
直至視線落在完顏宗廷身上,方才舒了一口氣。
「王爺!」她依舊驚恐未減,「還好是夢……還好是夢……」
只听她兀自喃喃,可憐兮兮的。
「什麼夢?」他驀地心疼,「你別怕,我在呢!」
裊裊向床鋪里縮了縮,雙手抱膝,一雙大眼試探著看他。
「是……是……」她欲語不語。
完顏宗廷听得心急︰
「裊裊,你倒是講啊!」
她又垂下頭︰
「子不語,怪力亂神。還是不講的好!」
「我鎮著呢!」他搖搖頭。
裊裊默了半刻,方道︰
「是薛老大夫,適才托夢于我。」
完顏宗廷一怔,神色中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
裊裊遂接著道︰
「他說,與我醫病已許多時日。如今他去了,我卻不懂感念,一張紙錢也不曾渡過。到底,到底令人生氣。」
「然後……」正講著,裊裊驀地全身縮進,「他……他便來掐我!」
「王爺!」她不住顫抖,「裊裊好怕!好怕有鬼啊!」
完顏宗廷听罷,無奈嘆了口氣。
果然是怪力亂神之說。
他方道︰
「都是無稽之談。薛老大夫壽終正寢,高壽而去,又如何會向你索命?」
完顏宗廷輕輕扶住她的肩頭,神情中俱是心疼之態。
他接著道︰
「別多想了,也別怕,我在呢!」
裊裊心頭一沉。
有你在,我才怕呢!
她依舊一副可憐神色,似是哀求︰
「王爺,我明日還是去祭拜一回吧?否則,裊裊于心不安啊!」
完顏宗廷神色黯了黯。
他道︰
「你是九王府的側妃,何等身份?竟去祭拜一位大夫?」
裊裊咬著唇,委屈道︰
「可裊裊就是怕嘛!莫不是,王爺願意看著裊裊夜夜噩夢,夜夜睡不安穩麼?」
她眼圈已然紅了,緊接著道︰
「這般耗下去,吃下的藥也都白吃了,身子如何好呢!」
完顏宗廷一怔,抬眼望向她。
只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
裊裊端坐馬車之中,一時有些恍然。
完顏宗廷就如此輕易地放她出府了?
不過演一場做噩夢的戲,撒個嬌,耍個賴,他便許了?
思及此處,她有些坐立不安,只掀簾四處看來。
馬車略微顛簸,此處已遠離街市了。
青草離離,比宋地的更狂野恣意些。時有牧民,趕著牛羊而過,一片安寧祥和之狀。
可裊裊卻越發不安。
自己的四周,皆是侍從與侍女。
他們捧著香燭紙錢,紙屋紙人。一行人排排而立,一看便是祭拜的架勢。
只是,他們將馬車團團圍住,恰似一堵堵高強,隔絕了她與那個祥和的世界。
她低頭一聲自嘲。
難怪完顏宗廷會放她出府。
如此嚴嚴實實,他又豈會不放心呢!
里三層,外三層,便是一只鳥也飛不出去,何況忽她?
只是,裊裊也並未想過要逃。
九王府有太多的秘密,似乎每一件都與自己息息相關。
她必須弄得水落石出。
她必須知道,自己是誰!
裊裊深吸一口氣,望向前方,目光越來越遠。
薛老大夫那處,亦有秘密。
………………………………………………
一所小小的氈房之中,老嫗身披麻衣,就著一方火盆,燒著為數不多的紙錢。
靈堂布置得簡單又冷清。
事實上,除了一口半破的棺材,也未曾有甚布置。
既無喪幡,亦無靈位。
亡國之人,多是這般冷冷清清,淒淒慘慘。
裊裊立在門邊,卻不敢走進。
成日見慣了宮門王府的華麗,如此靈堂,不可謂不震撼。
玉戈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只掩住口鼻,抱怨道︰
「側妃,咱們還是回吧!這地方,著實下不去腳。」
裊裊卻似不聞,一動不動的站著。
這般淒涼,怎的如此熟悉?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苦楚,好似自己也經歷過。
這便是所謂亡國之痛麼?
裊裊嘆了口氣,半回頭,只道︰
「你們別擾了人家,我自進去便是。」
玉戈一怔,忙勸道︰
「側妃,王爺說了,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啊!」
裊裊瞥她一眼︰
「大門敞開著,我還能跑了不成?」
「倒不是這個意思。」玉戈有些委屈,「王爺不過是擔心王妃。」
「待我回去,叫王爺第一個收拾的便是你!」裊裊輕哼,「听不懂吩咐的下人,要來何用?」
見裊裊神情並非玩笑,玉戈直有些怕。
「那……」她不情願道,「側妃當心。」
裊裊也不理她,輕叩了一下柴門。
「夫人,晚輩是來祭拜的。」她輕聲喚。
老嫗燒了一張紙錢︰
「貴步臨賤地,當不起。」
她雖如此說,言語中卻無絲毫卑賤之態。
反而,自有一分傲骨。
裊裊深吸一口氣,跨進氈房,漸行漸近。
至老嫗身旁,她不自主地,竟行了萬福。
待起身時,裊裊才猛然驚覺。
這,是漢禮啊!
老嫗余光掃見,皺紋滿布的手,忽懸在半空。
愣了半晌,她方道︰
「是故人?」
故人。
故國之人。
裊裊緊閉著唇,一時不知言語。
她望向那方半破的棺槨,神思戚戚︰
「是病人。」
老嫗一怔,緩緩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