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發燥熱,貴人們多不願出門。金人總愛學著宋人的避暑法子,也附庸風雅一回。
或喚了侍女就著冰團搖扇,或仿造唐時的水車與涼生亭。
謝菱跪坐著,舉目掃了一眼。
這般情景,也不知是金侵了宋,還是宋侵了金。
她低頭笑了笑,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對坐的完顏宗廷緊追不放,亦迅速落下一子。
謝菱將棋局審視一回,捻起一子,笑道︰
「王爺的棋風隱忍含蓄,倒不像你的弟兄們。」
完顏宗廷神色黯了黯。
謝菱又勾一下嘴角,帶了半分得意︰
「也不知,王爺到底算金人,還是漢人?」
這般神情,似嗤笑,也似挑釁。
這是他最恨謝菱之處。
卻也是,最無可奈何之處。
有一位金人的父親,一位漢人的母親,還在漢人宗室的身份下活了二十載的光景。
當真,好可笑啊!
「本王姓完顏。」他笑了笑,又看向謝菱,「王妃是漢姓,卻做了金人的王妃。那你是金人,還是漢人?」
謝菱捻子的手驀地頓了頓,心下一陣發酸,又惱怒。
她默了半刻,卻又轉而笑道︰
「自然,夫唱婦隨。王爺是甚麼人,臣妾便是甚麼人!」
完顏宗廷鼻息輕哼︰
「真是只稱職的‘狽’。」
「卻不如你的小綿羊!」謝菱故作捻酸道。
完顏宗廷又落一子,忽換了正色︰
「朱妃之事,你怎麼看?」
謝菱正捻子,忽而一拋,便軟軟靠在牆邊搖扇。
「能怎樣看?」她笑道,「我也沒親眼見她羞辱小綿羊,道听途說,茶余飯後樂一樂罷了。」
沒親眼見的,都不可信。
完顏宗廷沉吟一陣︰
「你是說,她故意演給咱們看?」
謝菱搖搖頭︰
「或許,她自己也拿不準。她不信咱們,卻又無法對你的小綿羊無動于衷。」
「她已然亂了。」完顏宗廷笑道。
他正要落下一子,卻被謝菱手指挑住,驀地停在半空。
「咱們的籌碼貨真價實,」謝菱道,「也不怕她驗。不過費些時日罷了。」
說罷,她挑著完顏宗廷的手指,將棋子落在別處。
她嗔道︰
「王爺讓讓臣妾!」
棋子若依他心意落下,謝菱只得滿盤皆輸。
完顏宗廷呵呵笑起來,肩頭也跟著顫。
笑著笑著,卻又有些落寞。
人生的棋局,步步驚心,卻悔不得棋。
「王爺!」忽聞屋外侍從喚道。
完顏宗廷與謝菱對視。
謝菱半含嬌嗔地瞥他一眼,只朝別處看去,已然知曉何事。
完顏宗廷遂道︰
「進來回話。」
侍從訓練有素,行走時竟不聞腳步聲。這樣的人,多是行跟蹤暗訪之事,不大見得光。
「新大夫去了?」完顏宗廷似漫不經心,「側妃可鬧了?」
「沒有。」侍從直立站著,似一塊門板。
「提了薛老大夫?」完顏宗廷問。
「提了,說薛老大夫醫術好,到底可惜。還說受他一場醫德,當去祭拜。」
侍從依舊冷言,似乎生死于他,也只是風過無痕。
完顏宗廷點點頭,遂打發了侍從。
謝菱含笑望著他,打趣道︰
「都說了沒事,你卻不信!七姐姐的性子,我最明白了。她若不提薛老大夫,那才是心里有鬼呢!況且,王爺不還有個玉戈看著麼?能出什麼亂子?」
什麼亂子!
她若記起,便是最大的亂子!
「王妃不是希望她記起麼?」完顏宗廷看向她,「籌碼還是籌碼,卻不再是本王的側妃了!」
謝菱但笑不語。
「王爺,我是個女人。」她道。
女人都是期盼情意的。
即便是這等相互算計,相互制衡的夫妻,半分情意,也總還是有的吧!
「王妃,」完顏宗廷半身越過棋盤,驀地湊近,「可男人都是貪心的。本王既要籌碼,也要女人!」
謝菱依舊靠牆搖扇,有些慵懶。
她只道︰
「薛老大夫之事,不會是王爺做的吧?」
完顏宗廷嘴角一勾︰
「你猜。」
………………………………………………
送走了新大夫,裊裊只坐在案前兀自發愣。
薛老大夫之事突如其來,她到此時,仍覺得不真實。
好不容易有些頭緒,卻又全然斷了。
裊裊扶額撐在案頭,只覺心頭壓了千斤重石。
挪不開,移不走,直壓得自己喘不過氣。
自己是誰?
究竟是誰?
忽而,她腦中閃現出朱妃的話。
那些名字,那個燈謎……
何以解憂?
呵!
她也想知道,何以解憂?
正鬧煩間,又聞得玉戈的腳步聲漸近。
裊裊心下本能地一顫。
她一來,除了起居,便是吃藥!那麼些藥,當真吃得麼?
裊裊見玉戈漸行漸近,手里捧著的藥還冒著熱氣。
好新鮮的毒!
裊裊心頭暗暗一緊。
她背轉過身,不教玉戈看出她的緊張,又一把抓過案頭的扇子,猛地搖起來。
「天也太熱了!」裊裊抱怨道。
玉戈邁進門,附和著笑道︰
「咱們府里還算得清涼,側妃只在外面行走一回便知了。」
裊裊依舊搖扇,撇嘴道︰
「你取些冰來,放著也好些。」
玉戈憋笑︰
「不想側妃這樣怕熱,我這就去。」
說罷,她遂出門而去,只將藥隨手擱在花幾之上。
聞得腳步漸遠,裊裊才試探著轉身。
她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那藥,忽而反胃地想吐。
這樣的手段,太卑鄙了!
裊裊心下憤怒,一把端起碗,盡倒在盆栽之中。
待玉戈回來時,見她躺在床上養神,只當已吃過藥,遂笑吟吟地收拾起來。
裊裊緊抓著錦絲薄被,不敢睜眼,只偷偷舒了一口氣。
不過這個法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當務之急,是要在被人察覺之前記起一切,再做打算。
薛老大夫已故,是不會再來了。
但她可以去!
善良的貴人,去祭拜曾經施醫的老大夫,這無可厚非。
可完顏宗廷,會許她出門麼?
裊裊將錦絲薄被抓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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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宗廷夜里來看之時,裊裊已然熟睡。
只是她深蹙著眉,瞧著很不安穩。
他怕擾她,遂讓滅了燈,自己只就著月光。
月光幽微,映上她粉撲撲的笑臉,似一方精致的白瓷。
完顏宗廷伸出手指,輕拂上她的眉頭。
睡夢中的裊裊驀地一顫。
完顏宗廷指尖亦跟著一顫。
謝菱所言不錯,她這只小綿羊,是太易受驚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