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就在前幾天，從保嬰堂回來之後，穎娘已經同阿芒、丫頭一道，抽空領著果娘湯風冒雪地去了趟孝恩祠。
自是為了供奉往生牌位的事兒。
倒是沒費太多周折。
畢竟孝恩祠原本就是保嬰堂專門闢來給世人供奉往生者牌位的所在，四時八節都會有人負責祭祀灑掃，香火不斷。再加上舒執事還特地幫著打了招呼，所以哪怕穎娘果娘還好說，阿芒同丫頭的事兒卻不大好辦，說到底這不是一人一家的事兒，這是涉及到整個家族的事兒，饒是孝恩祠也鮮少遇到過這樣的事例，祠里負責招待他們的執事還是想方設法的替他們料理妥當了。
可哪怕料理的再妥當，出面幫著制作往生牌位的據說還是南地數一數二的點主官，可他們還是不免有些惴惴。
穎娘也好，阿芒、丫頭也罷，一心想著要給家里人供奉牌位，雖說後來確實是為了果娘，為了讓小女孩兒能以這樣的儀式來告別父母，但是起初說到底只因為人世間的規矩似乎就是如此。
自古以來，但凡是個人，別管豪門大戶還是貧賤百姓，可以死無棺，也可以葬無冢，但往生牌位卻絕不能不進祠堂，否則就成了孤魂野鬼，得永世不得安寧。
尤其對于那些個違反宗族禮法的人來說，死亡並不可怕，饒是不能葬進祖墳也不嚇人，往生牌位進不了祠堂，不得轉世，還要被惡鬼欺負，這才是天大的事兒。
雖然果娘已經能夠接受父母已經過世的事實，可他們還是不免會擔心這孝恩祠雖是供奉往生牌位的所在，可到底不是一宗一祠的祖祠，也不知道家里人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可擱孝恩祠執事那里，卻完全不是這麼個說法。
孝恩祠執事是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家，年近六旬之上，卻精神矍鑠、思維敏捷。
或是菩薩低眉的老人家讓他們打心里感到安心的緣故，丫頭不知不覺地就把他們的擔心說了出來，老人家讓他們不必擔心︰「點主官在立牌位的辰光，有一道工序最為重要，就叫做‘點主’，也就是用附著了往生者殘魂的朱砂，在牌位上面點一個紅點，這就算是請神入位了，這是極講究的事兒，咱們祠里的點主官還從來沒有失過手，你們只管放心就是了。」
穎娘從不知道原來立牌位竟是這樣復雜的一件事兒，並不是說找塊好木頭刻上名諱就能管用的，再看幾進大殿**奉著的香火，心里頭又是另一種感念。
阿芒同丫頭亦是面面相覷，想明白後不免又添了一重憂慮，就著木料、名姓、生辰翻來覆去地同老人家商議。
說到最後，兩人自個兒都不好意思了起來，老人家卻仍是一臉笑模樣，不見半點不耐煩，拍了拍阿芒同丫頭的肩膀︰「這是你們的孝心。」
倒是想同這幾個命運多舛的好孩子多說兩句，領著他們去了大殿，告訴他們︰「咱們這孝恩祠之所以名‘孝恩’，其實是有些意思在里頭的。世人都覺得潛心供奉祖宗牌位，先人在享受後人香火的同時，也會保佑世人人丁興旺，福澤綿長。可我們要曉得，若有一天咱們不再供奉先人的牌位，終有一天，不再記得他們，那他們也就將徹徹底底的灰飛煙滅了……」
穎娘不是很明白老人家的意思，只听到「灰飛煙滅」四個字兒，胸口還是影影綽綽的痛。
阿芒看了眼穎娘，並沒有看出穎娘的異樣來，只倏地想到了何娘子臨終前同穎娘說過的話……
再從孝恩祠回來後又不免憂慮，不為旁的，只擔心家里人不知道他們的惦記……
天色漸明，香氣裊裊的臘八粥出鍋，穎娘喂飽了果娘，囫圇吃了半碗粥，看著丫頭忙忙里忙外地按著老家的習俗，在門窗、牆壁、灶台，以及天井中的樹上俱都抹上臘八粥，說是能夠驅邪避災，實際上也就是圖個吉利，就提著熱粥同香燭果品匆匆出門，往孝恩祠去。
臘八節本來就是用來祭祀祖宗神靈的日子，他們趕到孝恩祠的辰光，日頭還未出來，卻已隔著老遠就能聞到香火氣同臘八粥特有的甜香氣兒，再走近一看，更是人頭攢動。
果娘已經來過一遭了，看著上頭供奉著的那些個密密麻麻的牌位倒也不覺害怕，趴在阿芒的肩頭，只看稀奇。
阿芒攥著她的小手，控制不住地咽著口水。
穎娘請了兩尊牌位，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代父母為何員外立的牌位，他同丫頭卻是依照孝恩祠執事的建議，選擇的合爐合祭，供奉三代五服祖宗。
仰視著牌位上頭「梁氏三代五服之主」上面的那一個紅點，很活潑的顏色，卻刺得阿芒眼楮生疼。
心跳加快，好似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沖，可在內心深處卻又極其安定。
非常奇異的感覺，那些零散的記憶竟然沒再讓他沉淪，反而在他的想象中一點一點地串聯了起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體。
卻像極了果娘描述的她在治療過程中的感覺。
有甚的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來不及捕捉，阿芒已經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記憶似乎在安息，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完結的感覺，還有掌握的感覺。
下意識地將果娘交給穎娘，阿芒跪了下來，手背貼著額頭，手心觸地，伏在了冰冷的青磚地面上。
他不信因果，也不信神佛，只信人。
不論是活著的人，還是已經往生的人。
也不論他們是否已經轉世投胎，生生世世，沒有特殊的因緣，再不復相見，還是已被請進牌位，逢年過節，他們還能借助牌位這個媒介，不管是從天上來也好，還是從陰間來也罷，還能回來享用祭品，看望親人，還能見上一面，都好！
穎娘攥著果娘的小手，立在一旁，敬畏的望著阿芒跪在牌位下的虔誠場景，可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道是香火繚繞的緣故，還是她眼楮濕潤的緣故，她竟然看到那個鮮亮的紅點，一點一點的黯淡了下來，變成了沉靜的深紅色。
這是，顯靈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