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燕然在軍中,看著面前的沙盤,听見來報,眉頭皺得更緊,臉上冷冷一笑︰「沒想到,前面的那麼多次只不過是佯攻,他們真正要做的是等高古達。」蕭燕然令傳令兵退下,他負手在沙盤前踱步,鐵灰色的鎧甲金屬片互相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除此之外,帳內再無其他聲音。
沙盤之上的地形一覽無余,就算不看,這里的一山一丘,一溝一河,都早已深深的刻在了蕭燕然的心中,一旁的親兵管城忍不住開口問道︰「既然朔定王率大軍親征,而玄鐵營又兵力如此薄弱,將軍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這個問題,蕭燕然也在心中問自己,但是,在旁人眼中看來,他卻是十分的篤定,似乎已有破敵良策。
北燕君主的位置並非由父終子繼,或是兄終弟及,而是與許多民風剽悍的民族一樣,由部族中的幾位長老推選強者,再從這些強者中,比較戰功,最終,由戰功最為卓著之人坐上君王之位。
這種只看實力的做法,對于這些常年在惡劣環境中的民族來說,有重要的意義。
高玄武之所以武力強橫卻只做了大親王,除了與他的性格有關之外,還有就是他身上並無一分戰功,他不喜歡侵略別人,更喜歡與西夏和大恆做生意,交換生活必須品。他又懂天文地理,每年都能準確的預測出今年會是怎樣的一個天氣,當天災即將來臨之前,他會做好萬全準備,因此,越發的懶得在弓馬上取人性命。
別人就不這麼想了。
高古達,打小就對與北燕接壤的近鄰大恆有無比的向往,大恆有詩雲︰「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讓從來只在北燕吃一嘴風沙的高古達,在被風雪堵在家里不敢出門的時候,一邊吃著存下來的干糧,一邊向往著那個傳說中美麗富庶,從來都不會有暴風雪與黑風沙肆虐的地方。
他恨,每個北燕人都是鐵血男兒,但卻又目光短淺,每次搶完了東西就跑,根本沒想過要徹底佔領大恆,長長久久的住在那個溫柔鄉中,不必再因為家里的羊群被凍死,而不得不四處借糧,或是餓肚子。
為此,他一直在努力,他是個有為之人,從小小的一個哈拉第部的十夫長,連得戰功,最終進入北燕皇廷,被封朔定王。
往年北燕都是在有天災的時候,才會想著南下打草谷,去年和今年連續兩年,草原上都風調雨順,令大恆也失了戒心,萬萬沒想到,朔定王高古達,竟然會趁著這兩年功夫,存下了許多軍糧,在每年小羊羔出生的季節,也就是過去數百年間,北燕人都從來不會用兵的日子,親率大軍突入北燕與大恆的邊境。
可見此人決心,不破大恆誓不回還。
管城是蕭燕然從禁軍中用盡手段挖來的人才,他一向喜怒不放在臉上,從來都沒有表情,此時,他的眼中卻帶著一絲淡淡的憂慮︰「高古達驍勇善戰,他手上的兵,與我們過去接觸的北燕兵都不一樣。」
「嗯。」蕭燕然應了一聲。
高古達的事跡,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開始的時候,北燕皇帝也不敢輕易將軍權交給這個年輕的朔定王,只是隨便撥了五千士兵給他,這些士兵平時都是獵戶,臨時因為要南下打草谷,才征召上來。
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是軍人,而只是個牧戶,對他們來說,家里的羊要生小羊羔都會是撤兵回家的理由,行為散漫,軍紀兩個字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
北燕皇朝之內,也有很多人是看不慣高古達的,認為他只不過是一個空有一身武力的莽夫,出身低賤,有什麼資格與他們這些貴族在一起。
其中一個叫囂的最凶狠的人,是北燕的雲安親王,他是先帝的親哥哥,現任皇帝的親叔叔,平時在朝中說話,也是一呼百應,無人敢拂他的意思。
雲安親王時時處處與高古達對著干,高古達初時根基不穩,雖被百般折辱,卻也能做到唾面自干。
直到在蔥嶺之西的另一個鐵血民族色雷斯舉兵來犯北燕,北燕與色雷斯在廣闊的草原上展開拉鋸戰,打了很久。
過去如果遇到了糟糕的氣候,只要家里還有足夠的存糧,就可以躲在家里,還能愉快的過日子,但是,色雷斯人並不討厭壞天氣,越是壞天氣,他們越是喜歡跑來偷襲,這令北燕人也感受到了大恆國群眾的煩惱。
就在北燕皇帝為了不能永絕後患而感到煩惱的時候,雲安親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派朔定王高古達做為北燕的使節,帶領三十六人的使節團,出使色雷斯。
就在高古達已經進入色雷斯王宮,兩邊正開展對話的時候,雲安親王帶兵來襲。
北燕人的不宣而戰令色雷斯王大為震怒,當時便下令要殺掉高古達。
與色雷斯王同時收到北燕軍隊來襲消息的高古達臨危不亂,他手下帶來的三十六人是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兵,他們對高古達忠心耿耿,同時,也是為了自己的性命。
這三十七人,竟然從色雷斯部落的衛兵中,踞在一處小小的房間,一時之間,竟然也保得自家周全。不僅一人未失,還有一人瞅準時間躥出去,把收拾行李準備開溜的色雷斯王給殺了。
色雷斯的衛兵們將那個弒王的北燕人殺掉之後,又氣急敗壞的包圍了高古達所在的房間。就在衛兵已經將房間大門轟開,高古達以為此劫難逃的時候,萬萬沒想到,這些衛兵居然一哄而散了。
原來,是被雲安親王帶著前來襲擊色雷斯的北燕軍隊到了。
襲擊色雷斯這件事,雲安親王是早早的就把名頭喊了個震天響,但是軍隊其實從北燕出來,一路都在慢慢走,慢的如同游山玩水的踏青者。
所到之處,不僅與當地民眾愉快的深入交流,還打著親民的旗號,跟別人一起唱歌跳舞,還教別人怎麼烹飪做飯。
于是,這趟的奇怪之旅,還意外的把散落在北燕皇城周圍的那些仍在茹毛飲血的原始部落收服了。
他們甚至還帶著畫師,走到哪里,都要擺姿勢,讓畫師給下來。
單人畫、雙人畫、多人畫、集體畫。每個人都要畫,各種姿勢畫。看到成品覺得自己剛才的姿勢擺的不好,還要求重畫。
可想而知,這支隊伍得是走得多慢。
如果不是因為一點都不推進會成為周邊部落的笑柄,雲安親王真的想讓部隊出城之後就各自回家玩去了。
雲安親王原本想著拖了這麼多天,色雷斯人早該收到北燕出兵消息的第一天就該動手,等他們真的到的時候,高古達早就應該涼透,墳包上的草都該有三米高了。
誰想到,大軍到的時候,色雷斯人因為王死了,根本無心戀戰,跑的跑,降的降,先頭部隊到達的時候,色雷斯部落的中軍帳中,已經沒有任何的反擊。
雲安親王到的時候,迎接他的是高古達。
萬軍之中,高古達站在色雷斯部落高高的祭台之上,俯視著從北燕姍姍而來的雲安親王。
他笑了,他的朗聲長笑,在草原之上回蕩,驚動了在高空中飛翔的金雕,改變路線,掉頭而行。
雲安親王的心中不由一抖,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可是,一切都已經遲了。
高古達帶著色雷斯王的頭顱,回轉北燕皇廷,被朝中上下一致認定為北燕的大英雄。
色雷斯人絕了,周圍小蠻族也順從了,但是,大恆還在那里。
大恆,那是高古達心中永遠的美好之地,那是他的朔定王旗所指之處。
常年在軍中的高古達知道,大恆雖然看起來松散一片,好日子也許會浸酥了那些大恆人的骨頭,但是,既然要打仗,那就是拎著腦袋的事情,要做萬全的應對之策,首先,就需要讓北燕的軍隊更加強大。
怎麼把這盤散沙捏成無敵強悍的軍隊,沒有人教他,但是,高古達有自己的想法。
得到這五千名士兵之後的高古達,沒有按照北燕皇帝的想法率兵南下,因為他知道此時的時機還不成熟,這只隊伍就算是向前,也不會是因為他的命令,而因為大恆境內那些數不盡的珍奇財寶,驅動他們的動力,只是最原始的搶劫願望。
雖然以這些兵力前往大恆,未必會輸,因為邊境上的大恆士兵也懶得認認真真動手,幾乎就是默認了一部分的物資會被北燕搶走。
打的隨意,守的也不認真,大家都處在一種佛光普照的光輝中。
但是,高古達決意改變這種百年以來的思維習慣。
他決定讓這只軍隊完全忠于自己,听命于自己的話,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
高古達發明了一種響箭,由特殊工藝做成,名叫「鳴鏑」,也就是射出去之後,就會發出一陣一陣的鳴響。
接著,他召集齊手下的五千名士兵,對他們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凡鳴鏑所射之處,所有人都必須跟著射,違令者,斬。
幾天之後,高古達帶著這五千名士兵外出打獵,實際上,這是他的第一次練兵之術。
他在草原上發現了一只小狼,高古達拉弓放箭,射出鳴鏑,有幾個士兵覺得這只不過是一只小狼,射死了,這麼多人也分不到肉,沒意思,于是就這麼傻傻的坐在馬上看著箭雨飛過去,而他們並沒有什麼反應。
每枝箭上都有對應士兵的姓名,一陣箭雨過後,高古達下令收集箭矢,五千人的隊伍,收到了四千七百枝箭,親兵對著箭枝喊人名,喊到名字的,便離隊站在另一邊。
箭矢慢慢減少,最後只剩下三百人站在那里,他們有些無措的彼此對望,當時的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是他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眼。
「未隨鳴鏑射箭者,殺!」高古達一聲令下,這三百人的鮮血染紅了這片草原。
過了幾天,高古達又將這四千七百名士兵召集起來,這次不是打獵,茫茫草原上,只有一匹馬,那是跟隨高古達許久的戰馬。
高古達將鳴鏑射向了他最喜歡的那匹烏雲蓋雪,一聲淒厲長嘯劃破天空,被上次那片鮮紅草原嚇怕的士兵眼疾手快,齊齊的跟著高古達的行止拉弓放箭。而另一批人則想,只怕是朔定王爺被馬摔了,一時心氣不順,過幾天萬一等他想起來了,要追究所有跟著射箭的人怎麼辦,于是,機靈的他們沒有射箭。
而那一天的夕陽,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看見的最後一次落日。
沒過多久,士兵們再一次被集合起來,他們不知道,這是高古達所做出的升級版訓練,這不只是服從和武力,而是對他們人性的考驗高古達的鳴鏑對準了他最寵愛的女人。
經過了前兩次的教訓,絕大多數人都隨著鳴鏑將自己的箭射出。但是,還有一些人無法下手去殺一個人,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北燕人,她不是敵人,也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她是那樣的漂亮,她是高古達最寵愛的女人。
遲疑的士兵們,為此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經過這一次之後,還有四千五百人活著,這些剩下的人,都唯高古達的鳴鏑指向是從。
但是這並不是他的最終目的。
高古達早已旁敲側擊過北燕皇帝的想法,北燕皇帝太小,掌握北燕朝中大小事務的是攝政大親王高玄武,他很年輕,也是銳意進取,早就煩透了雲安親王這些老古板圍著自己叨叨個不停,他雖然沒有明說,但高古達已听明白了他話里話外的意思。
就在一次打獵活動中,鳴鏑再次響起,目標不是獵物,而是雲安親王。
在北燕這種地方,就算是子殺父,弟弒兄,在當時的北燕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沒有人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他們只追隨著最有力量的王。
高古達的行為,在北燕皇族中沒有听見任何雜音,大家就這麼習以為常的給咽下去了。
當時的北燕周圍,還有一處名為鮮達的強大勢力,他們听說當時北燕掌握兵權的雲安親王死了,都認為這是一個機會,認為北燕國中已經無將可用,于是便有意挑釁。
鮮達派使者前來說︰「听說貴國雲安親王有一匹馬,我們大王很喜歡,想問問貴國是否可以割愛。」
群臣們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