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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後,巫嬈便不曾出現了,也許是在桓瑾之這里屢番受挫,不得已放棄了,又或許是在策劃什麼更好的法子。

巫蘅見下游匯聚的小石潭里有不少白色的游魚,怕諸位名士譏笑,獨自一人將石頭磨得鋒利了綁在木棍上,挽起衣袍,下水捉魚。

烤肉和干糧吃了六日總是會膩味的,幸得明日就要散筵,今晚臨行前還是要犒勞一番自己。

月光落入清澈的水里,宛如魚鱗珠玉般的碎光熠熠,巫蘅裝了半簍魚,踩著小徑碎石一路往上。

蜿蜒的曲徑沒入花林深處,煙靄氤氳,滿樹紅色的浪,深深淺淺地拉上夜色的朦朧,這時候人聲安靜,山路有些崎嶇,巫蘅走了很久才走到蘭亭,但里邊已經有人了。

她無奈之下轉投他處,在水里有一只游船,巫蘅隔著淡淡的霧色,定楮看清了那一襲高雅如雲的白衣,斜斜倚靠在船頭的謝泓,岸邊陪著幾個隨從,巫蘅笑起來,走上去把背簍交給謝同,「今晚燒了吃吧,明日沿水路上建康。」

月光在船頭招搖,巫蘅穩了穩腳下,踩著滿船皎白上前,謝泓似在閉目沉睡,手里捏著一只折成三角的紙團,听到動靜,雅秀的眉宇舒卷開,他淡然地撐著一只手肘來,將紙團放到她面前,「阿蘅,我也不知,你何時背著我偷偷辦了這些。」

這情景,就仿佛是自己辦了壞事,結果還被人拆穿了,巫蘅有些窘迫,接過紙團揉開來,原來是柳叟給她寫的信,耕種時節到了,他和王嫗主持了播種一事,越俎代庖,特寄書請示她。

巫蘅仰面躺下,不著痕跡地說道︰「不可以麼?」

沒等到謝泓回答,她又道︰「你和我不一樣,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回你的謝家,我卻是真真正正一無所有之人,你說我汲汲于名利富貴也罷,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謝泓微微頓了一刻,他放開撐著頭的手臂,失笑道︰「我不過說了一句,你駁了這麼多,我何時不許你留後路了?」

「嗯?」巫蘅有些驚訝,她偏過頭,謝泓躺在她的右側,隔得很近很近,看得也比以前都要分明,嫣紅的唇瓣微微上揚著,安逸而愜意地望著一天銀河,雙眸便仿似這銀河里璀璨的星辰,明澈剔透。

「你當真不生氣?」

她留下這麼一筆錢卻不告訴他,是預備來日謝泓有負于自己,退而求其次的。

山風飄來唧唧的蟲鳴聲,巫蘅听到他低低的清淺的聲音︰「人心難測,何況是謝泓,我被防著也是應得的。」

巫蘅想說才不是這樣,可是她說不出口,轉而問道︰「你還會娶我麼?」

月光下白衣勝雪的人影,衣袂飄拂過她的臉頰,一旁的男人好整以暇地問道︰「急色至此,阿蘅,你擔心什麼?」

「我……」

「難道我與你、與家族是鬧著玩,戲耍了你,騙你的心,我便會因為回擊你放棄我而快慰?」謝泓揚唇,那笑意說不上冷,但是很清絕,巫蘅一時也不敢再說什麼惹他生氣的話。

謝泓將她鬢邊的發撩開,他的手指宛如春風,很慢很慢地完成了這個動作,才看著她,極緩慢而沉穩地道︰「這一次,你再逃了,真的就沒有下一次了。事不過三。」

事不過三,難道她以前逃過兩次?

巫蘅皺眉道︰「第一次在揚州,那不算逃,我是被抓走了。」

她想他應該是知道的,畢竟那時候謝泓就很照顧她,他隨人去鎮上找大夫,自然也留了人照拂她,可惜還是雙拳難敵四手,巫蘅的眸靜靜地墜入了湖里,冷靜、近乎殘酷地扯開唇角,自嘲一般地道︰「我被他們抓走之後,帶到城郊,那個賊匪頭子,本來就不懂什麼禮數,自然也不顧及什麼,將我拉我草叢里要侮辱我……」

手上一陣溫暖,她低下眉睫,卻是他輕輕地握住了,謝泓如水的眼泛濫著一絲痛惜和柔軟。他像在鼓勵著讓她說下去。

「謝泓。」她沒有從他清明的眼波里看到一絲一毫的鄙夷、不屑,這是令她震驚的,但也是令她又甜又澀的,她的視線也隨著月光的傾斜朦朧起來,一縷淡淡的晶瑩從烏黑如墨的青絲間泄出,「如果那時候我沒有遇上野鶴老人,也許,我早已身首異處。」

她個性倔強,如果說重活的這一世有什麼不同,那便是她骨子里帶了一種狠,一種決絕。

她也讓他知道,他在她心里是多麼不同,除了謝泓一人,旁人都沒法再走入她的心底,逼著她接受不愛的誰……

謝泓溫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岸邊的幾個人背過身,只能听到一點點動靜,心里都在猜測著郎君正在做什麼好事。

但沒有一個人敢作聲的。謝泓抽出一條雪白的絲帛,替她擦干淚水,溫柔俊逸的臉映著湖水與月光,宛如玉璧般透明。

船行處,落英如雨,縹緲、清寂,水面映著巫蘅的霓裳,和反反復復的心事。

他撐著手臂,徐徐地依著船舷俯,在她的唇上虔誠輕柔地契合,巫蘅閉上了眼,他移開唇,幽幽的雙眼滿是悲憫和憐惜,「那時候,很怕?」

不敢指望著萍水相逢的他,她一個人孤立無援,可是——「不曾怕過,無懼一死。」

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一死。

他揚著唇,刻意避開那些,微笑道︰「野鶴先生麼。那還真是一種緣分。」

巫蘅怔怔看著撐著手臂在她頭頂的謝泓,這個姿勢終于讓她有點羞恥地推翻了此前所有的認知,謝泓怎麼會稚女敕澀拙得像個尋常少年郎?他輕薄起她來,自然要得心應手更多的。

「什麼緣分?」

「我的字還是他取的。」謝泓想了想,嘆息了一聲,道,「他在山中隱居,不肯輕易入世,我只好上山登門,他嗜棋成癖,我與他對弈三日,他敗了,替我取了字。」

「有什麼寓意?」

「他說,泓,水深而廣,覆壓必重,不如取個‘輕’字,瀟灑自如。還說——」他薄唇一掠,竟是又在她的眼皮上親吻了一下,愉悅地笑道,「我生性悲憫,看似無情,實則重情,若是不幸遇上什麼寒門女,教我避而遠之,以免一世所累。」

巫蘅自然想不到他和野鶴先生還有這等淵源,那的確是個世外高人,巫蘅也不由不信,拿拳踫了踫他的胸口,「他真要你對貧門女退避三舍?你怎麼答的?」

他笑了笑,「我說,我已遇上。」

早在弈棋之前,他已遇上一個她。

縱然是一世所累,也再也沒有後悔的余地。所以謝泓從未後悔。最初沒有避開,最後已經不能了。

「輕澤。」

「嗯?」謝泓的眼楮里落入斑斕的色彩,光潔優雅的下頜曲線有致,近乎完美,她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唇踫他的下頜,柔軟地踫了一下。

謝泓的笑容很絢爛,恍惚之中仿佛又邂逅了一年前的那個少年,光鮮耀眼,衣履生華。

不過現在這種光華還是內斂了一些,水邊走來一個部曲,捧著清炖的魚湯,魚香滿溢,謝泓偏過頭,正襟危坐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巫蘅好笑地以為他假正經,借著船邊槳將船靠上岸,夜里的風飄飄震蕩,湖水天光一片深邃微白。

謝泓衣著單薄,上了岸,巫蘅四處一瞟,見到謝同腳邊橫著幾根枯枝,她撿過來往上墊了些干草,用火石磨出火星,燒出一簇火苗。謝泓低頭看著她忙,唇邊是極致寧靜的笑意。

這一晚喝的魚湯才是來這六日吃的最豐盛的一頓,酒足飯飽之後,巫蘅靠著謝泓的肩歇憩,一直到深夜露重,竟然睡著了。

謝同走過來,掩唇咳嗽道︰「郎君,還是喚醒她,回帳子里歇吧。」

謝泓瞥了眼熟睡的巫蘅,眉心不可覺察地蹙了蹙。

謝同登即會意,郎君是不忍打攪巫蘅的美夢,故而又誠摯建議道︰「不如,屬下等人抱……」

這一下,謝同生生因為自家郎君瞪了一眼而把後邊的話都給吞了進去。

一炷香的時間後,謝同望著那遠去的縴白的影子,拄著劍幽幽道︰「郎君他什麼時候抱過人,你們見過麼?」

「回頭兒,不曾見過——」忍笑的聲音吃吃的,「郎君之生猛,待明日可觀。」

事實上他們想多了,巫蘅也想多了,她這些天日日和謝泓同床共枕,這廝什麼也不曾做過。

正人君子到可恨。

巫蘅醒來的時候是在船上,身邊謝泓架著一張琴在膝頭,斷斷續續地試著音。

他還是听了她的話走水路回建康。巫蘅視線微微一凝,身後跟著十幾條尖刀船,他帶來的人馬不緊不慢地跟著,當先的一條船上,就只有他們兩人。

這船都不避視線的,巫蘅想說什麼,都覺得被後面人听了去,不大自在。

謝泓探指撥著琴弦,琴音疏疏淡淡的不成調,但他很有耐心,巫蘅听了听,覺得今日的謝泓有些異樣,分明還是和煦如春風柳潭的一張臉,眼波也很平靜。

可是巫蘅察人觀色已經學會得很透徹了,尤其是這幾日近乎朝夕相伴的他。這個人表面上可能雲淡風輕,什麼話也不曾多說,但是眼下他很明顯不大對勁。

「怎麼了?」巫蘅也不知怎麼了,覺得心里有些滯悶。

謝泓停下彈琴的手,瞥了她一眼,揚唇道︰「阿蘅,你告訴我,劉敬是什麼人?」這目光,看似溫柔而多情,春風悠暖之中,巫蘅卻只覺得一陣冰冷,從頭涼到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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