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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林黛玉下鄉記(六)

秋天到了,太陽還是很猛烈。

嚴芙蓉戴著草帽坐在樹蔭底下, 渾身是汗, 累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不遠處,嚴家村的農民正忙于搶收。但是鑒于他們領到的土地比自己過去那幾畝可憐巴巴的土地要多得多,許多農民家里人又早就都在過去的苦難日子里餓死了、或者逃到了外地。

但分田——那些逃荒了的人, 他們的家庭, 仍舊收到了逃荒者的那一份「分地證」。這些家庭, 以現有的個體家庭的力量,根本無法搶收過來這麼多畝田地。盡管他們的積極性, 比從前給宗族內的祠堂田、地主干活時, 高得多了。

農民便自發地——這也是農村的傳統「互助」。這個傳統, 從什麼時候開始, 老人們能說上三天三夜, 數到祖宗十八代也說不清。總之, 是早就有了。

每年農忙時節,農民會幾戶幾戶組成「互助」。互相幫助對方種田、插秧、搶收。

這種樸素而傳統的互相幫助的做法,在義軍來了之後,分地又以三戶為基礎分牛之後,達到了極點——畢竟, 牛、農具都是以三戶為準下發的。到處都有幾戶人家一齊勞動。

可是村里總有些人家,比如一些殘廢、生重病的,還有孤兒寡母, 甚至是獨一個的寡婦。人手有限。根本沒有辦法參與勞動, 其他人家互助, 也不會去找這些根本沒法參與勞動的人家。

村里新來管事的「麻衣服」們經過商量,向上邊申請,調來許多農民出身的義軍,前來幫助這些人家搶收。

嚴芙蓉也是被幫助搶收的一個。

她這樣一個嬌小姐,哪里知道什麼叫「搶收」。甚至連地都沒下過,雙手沒有粘過一粒泥。從前在深閨里,不過是讀書、刺繡,玩耍罷了。

就是到了叔父家,她自覺生活大不如前了,甚至還要忍受堂姊妹的冷嘲熱諷,但是也從來不用做些粗活。包括下地、打水、自己做飯。

只是,現在她的堂兄弟、堂姐妹們都自身難保——除了他們自己的那些個人的日常用具之外,別的他們的家產都被沒收了,並和他們的丫鬟和奴僕一齊,分到了地和浮財。

她的那些堂兄弟姊妹,也只能自己拿起鋤頭,簽起牛,一臉無助地去耕作——。從前,地有雇農和佃農種,丫鬟和佣人負責他們的起居,他們只需要管理債務、忙于宗族、神神鬼鬼、或者賭錢玩樂就夠了。

但,現在可沒有祠堂田的地租可供給他們躺著受用了。丫鬟和奴僕,則對義軍感恩戴德,一分到地和浮財,立刻從她叔父家離開了,去和家人團聚。

她那些堂兄弟姊妹尚且如此,何況是嚴芙蓉這樣一個寄居的孤女呢?

她那四畝地,如果沒有人去收割,那麼,她就只得大手大腳地吃用完二十兩,等著餓肚子了。

嚴芙蓉在樹蔭底下憩息一會,凝視著自己下地收割稻子幾個時辰,就曬紅得月兌了皮的手背。

可是,倘若叫她回那個豬圈不如的「新家」去,還不如在這里呆著!至少沒有跳蚤!

義軍分完地和浮財之後,又按照他們在別的鄉村實行的慣例——給那些住在地主馬棚、稻草堆里,無家可歸的窮人,分配了屋子。

嚴芙蓉家的莊園早就被義軍沒收了,她叔父的房子,也因為血債而被沒收了,被短發賊用來安置孤兒、流浪者、乞丐、傷兵。

所以,她和她的堂兄弟姊妹,都成了需要等待義軍分配屋子的「無家可歸者」

她想起昨天自己分完地,又被領到自己的新居的時候,險些昏厥過去的驚恐——那是怎樣一座淒涼又黑暗的土屋!

土屋幾乎一無所有,只是靠牆有一個櫃子,一條矮炕,一台土坯起的鍋灶。

屋里的器具只有一口大缸,兩個破碗,還有一口鐵鍋。

那唯一的一扇窗子上糊的紙,更是被燻成了褐色,還破了兩三處。

炕上只有一團破棉絮,听說這竟然是「被子」。

還有一股難聞的臭味,似乎是曾經住處畜生的糞臭——很多農民沒有條件建豬圈,就把牲畜養在屋子里。

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嚴芙蓉就領到了這樣一間土屋,和幾個窮棒子(她從她堂姐嘴里學來的對那些骯髒的窮人的蔑稱,嚴芙蓉認為這是一個合適的、難得她堂姐這種粗人也懂得的幽默詞匯。)做了鄰居。

盡管義軍看她是一個孤身女子,所以派了人來幫助她打掃了屋子,把那團爬滿了跳蚤的破棉絮換成了一條半舊但是干淨的棉被,送來了新的一些用具,如杯子等,並且把屋子外堆滿了柴禾。

但當隔壁的母女——這對衣衫襤褸的母女過去沒有屋子住,靠乞討為生,大冬天躲在長滿蟲豸的稻草堆里躲著,才沒有凍死,也分到了嚴芙蓉隔壁一間條件差不多的土屋。

義軍同樣給這對母女送去了新被子、新衣裳、新的用具。

老母親笑得斑白散亂的頭發晃起來,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咧開來,女兒皺紋愁苦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來,眼里含淚。他們拉著那個「短發賊」的手,一個勁地喊「菩薩」。

嚴芙蓉卻一眼認出,這對母女所用的器具,有許多,竟然是從她叔父家抄來的。

可惡!她這樣想。

好不容易挨到天色昏黃了,太陽落山了,她還不肯下田,一個女「短發」從田里上來,臉色很不好看地教訓她︰「我們也不能天天幫你做活呀。兄弟姊妹們還要負責最貧瘠的村東那一塊土地的耕作。你也得學學自己做活。」

這個女短發,身份特殊——她就是義軍在嚴家寨里救出的一個遭遇了毒打的丫鬟。這丫鬟全家都因為被地主勒索而餓死在了荒年,後來投奔了義軍。

嚴芙蓉含淚強顏歡笑地點頭,溫順地認可了這位過去只能仰視她的丫鬟的教訓。、

好不容易難熬的白天渡過了,不情不願地回到了她那間土屋里,她習慣性地想呼喚奴婢為自己更衣,忽然想起,她家已經「敗落了」。

正此時,外面那對母女又在私下里感謝短發賊——夸說自己有地,有了屋子,還有了二十兩銀子。是何等的幸運。

嚴芙蓉想︰呵,二十兩銀子?那不過是她過去一個月的零花錢罷了。

思慮至此,險些垂淚,取出自己的筆墨紙硯——短發賊假惺惺地,沒有動她的這些私人物品。

點起昏暗的一豆油燈,這位過去的大家小姐在札記上寫道︰

「沒有畫著蟾宮的屏風了。也沒有詩情畫意的詞書了。沒有母親的慈愛了,沒有丫鬟們的香風鬢影了。這里只有——」她回頭打量了一下那淒涼的土屋,不禁垂淚寫道︰「只有那黑洞洞的土屋,淒涼的月光,從蕭疏的柳條構成的牆里,照著我那缺了一腳的桌子。只有粗魯的呼喝代替了詞人們在歷史長河中的揮毫灑墨。」

「啊,從富足到落敗,倘若百年之後,我也和那些曾睡過馬棚,只知道歡呼暴行的人一樣,在這樣的土屋里渡過了一生的春秋,言談舉止,只有田地里的汗水,那麼,那美麗的秋月,紅燭下的宮燈,又有誰去祭奠,去歌唱呢?」

寫到這里,嚴芙蓉俯首痛哭。好不容易,消盡眼淚,才繼續往下憤憤而寫︰

「他們對我如此地不公。是,我的父親、叔父,過去或許曾經收過他們幾斗租子罷。或許,因他們交不出租子,也略微嚴厲地問了幾回罷。可是,我的父親、叔父,曾經為嚴家,供出過多少位的讀書人呵!我的父親,甚至為嚴家這片山水,寫過一篇優美的游記,叫這里得以在青史上留下痕跡。

我,我是一個最沒有用的人,卻也曾經幫助幾個被家里賣進我家的丫鬟,免遭我兄弟的欺侮。可是,那個丫鬟,今天看見了我,她那飽含惡意的笑容,她那頤指氣使的聲氣,全然忘卻昔年我救助她時為她而掉的眼淚。

她的父親在災年餓死了,她卻在我家活了下來。為什麼人能夠這樣忘恩負義?大抵,這是因為沒有經過詩書燻化之人,的本性罷。」

寫到這里,嚴芙蓉終于住了筆,落款︰芙蓉妃子。

她吹干了墨跡,細細修改文稿。這才含淚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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