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琉璃瓦折射金光,印著天邊的蔚然雲霞,十分壯麗。
朱門前停著的那輛樸素的香車,也終于迎來了自己的主人。
「殿下,您——」守在香車前的侍衛一臉駭然。
個子矮矮的七皇子,卻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家常便飯。」說完,牽動了嘴角的傷口,他「嘶」了一聲。
等經過了宮門的盤查,七皇子才悄悄地對自己這位出身大貴族的侍衛說道︰「快,我們今天就出宮門,到秦娃樓去。再去听幾場戲。」
「殿下,您還嫌挨聖上的打不夠?也正經做些事罷。」
七皇子踢他一腳︰「多嘴!」擺擺手︰「父皇又在為沒錢而大發雷霆了。正經事?像哥哥們?觸父皇霉頭干嗎?不如秦樓艷館久作客。」
侍衛楞了一下,好歹家里也是開國的元勛,听到這,就不敢再提「正經事」了。趕緊牽馬來,跟在七皇子身後,換了便衣,一道往京中有名的銷金窩去了。
秦娃樓附近都是勾欄酒肆,今個踫上個黃道吉日,幾家人來人來的酒館、食肆、勾欄,便合伙湊份子,圍起柵欄,閣樓上掛彩,請來了最時興的戲班子,說是要演一出南邊新來的戲,既吸引客人,打響招牌,也給貴客們「助興」。
樓台拉起彩布,紅紗迎著黃昏的金紅光線。美酒開壇,嫵媚的女人嬌笑著在長衫錦衣的人們中間穿梭倒酒。
觥籌交錯,紙醉金迷。
戲台上吹拉彈唱,先奏了一曲,當紅的一個倌兒獻唱一曲,身上被丟了大把的絹花,心滿意足地下去。
不久,便幕布拉開,換上了背景,據說是新出的最時興的一出戲就開始了。
先上來的是一個青衣,扮寡婦,幕布是淒涼的夜色里,周圍是四五個黑影。
這寡婦年歲極小,扮演者估計也不過只十一、二歲。哀哀戚戚,出場便被人押著跪在地上,掙扎著自白,唱道︰「禹禹步難行,春寒江流冷。乞首再拜叔伯老,命途多舛望垂憐。小女何敢逆人倫?生死從來閻羅筆,我夫白發壽數消。」
其中就有一個一身黑衣服,看起來和幕布的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老頭,沒有像尋常老生那樣涂個臉,但看扮相的歲數,大約是老生。這老生念白道︰「兀那女子休得胡言亂語!你依仗青春逞凶頑,鎮日多舌夫主老,夫死私逃無綱常!今日合該請了祖宗法典,處置你個不貞不淨之人!」
說著,就命人把小年紀的寡婦裝進豬籠里,準備沉塘。
這一開頭,可把看戲的來賓都驚得精神抖擻。
七皇子坐在貴賓席的二樓,他耳聰目明,听到周邊傳來竊竊私語聲︰「這個族法處置不貞之婦的開頭,倒是有一點意思。難道這個私逃的寡婦,就是這出折子戲的主角?也悖逆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開頭。接下去怎麼演,難道是像竇娥冤、三娘告狀此類的戲碼?」
他便回頭對王侍衛說︰「這戲開頭有點意思。听它唱腔念白,服飾打扮,又奇怪得很。不像是任何一種戲。怎麼,還有我這梨友都沒見過的戲種?」
王侍衛忙回道︰「稟殿下,听說是最近南邊流行過來的,原是從西洋之地傳來的一種新戲,叫做什麼‘話劇’的。後來進入中國之地,被梨園中人改動了一下,就是現在這一種。」
「哦?話劇?有點意思,本宮就喜歡這些新鮮玩意。這出戲目也是新出來的?」
「是。听說是根據最近時興的一個擬話本,小說之流,改編起來的。」
七皇子頓時有了點趣味,打起精神,看這出戲如何發展。
正那邊寡婦在念白︰「小女何敢私逃,只是想家去。」
但是她的百般辯解俱無用。丈夫族中的人,仍舊念著「族法」,把她往冰冷的河水里浸去。
這一刻,這些穿著沒有任何花紋黑衣的影子,動作僵硬而劃一,神情麻木狂熱,齊齊念著「族法、族法!」,從幕布的黑夜里走出來,將豬籠往河里推去。
似乎是全不听人言語的木偶人,手足被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東西操控著。
此時的背景,響起來森然淒寒的簫聲。黑色的幕布上緩緩垂下了幾個慘白的假尸首,都是寡婦模樣的偶人被裝在木籠里,做成脹死鬼模樣。作為背景,在幕布的夜空里浮動。似乎是死魂靈被什麼東西吸引來了,盤旋不去。
這一刻,這些死魂靈浮現的時候,小寡婦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她的唱腔陡然變得極其淒厲︰「父母雙亡獨一人,兄死姊嫁嘆孤零,家中無人贖小女。且問阿姊在何方,萬望救妹出生天!且問阿姊在何方,萬望救妹出生天!」
此時夜色已昏,是打著燈籠和西洋玻璃燈在演。因天色的黑,還有伴隨著死魂靈浮現,唱腔的陡然淒厲,這一幕就渲染出了讓人極其悚然的氛圍。
七皇子听得了幾聲婦人的尖叫聲、還有一片倒吸冷氣、桌子椅子倒的聲音。
只是此刻,他的心神已經完全被這個‘話劇’吸引過去了。顧不得看旁人的反應。
很快,場內安靜下來,顯然,大家雖然驚悚而莫名害怕,但也都被這出戲吸引了,為劇中小寡婦的命運提起了心。
寒風呼嘯,小寡婦的淒厲一聲比一聲可憐,漸漸無力,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回應。
而她的身軀,在地上黑影的推動下,在天上死魂靈的凝視下,一寸寸地往河水里消失。
就在河水(藍色波浪狀的紗布)即將漫過她的胸脯的時候,淒厲的呼喚停止了。黑色的幕布降了下來。
第一場結束了。
屏住呼吸的人們這才發現自己憋得眼前發暈了,倒酒的婢女趕緊擦拭不知不覺被她倒了一桌的酒,灑掃的僕人回過神來重新揮舞掃帚。
雖然劇情還沒有展開,但開頭就讓他們吊了心,沉浸到那個氛圍里去了,為小寡婦的命運而提心吊膽了。
有人高聲叫道︰「下一出呢?!怎麼斷在這里了!」
還有人品評︰「似乎有點那烈女祠的味道。」
戲班子沒有讓眾人等待太久,第二折緊鑼密鼓地開始了。
第二幕拉開的時候,出現的不是半個身子浸沒在河水中的小寡婦,而是和小寡婦的扮相略有幾分相像、更為年長的一個蒼白的少女。
這是一個貧困的五口之家。一對夫妻並一兒兩女。
蒼白的少女,正是家中的大女兒,喚作小憐。
小憐的家庭,貧困而勉強能糊口的日子,很快就因為她爹得了大肚子病而終止了。
她母親更是因為生弟弟妹妹的時候,大著肚子干活不利索,被地主婆打瘸了腿,燙瞎了一只眼,不能干重活了。
此後,宗族里的大戶,就借口「不能荒廢田地」,強奪了他們的田。小憐一家,就全靠宗族中大戶施舍點短工的活計過活。
小憐長到十一歲,就因為欠債,被大戶家牽去抵債,當了別家的童養媳。
說是童養媳,其實還不如婢女。吃得比狗少,做得比牛多。又過了幾年,後來嫌棄小憐配不上他們兒子,「公婆」就轉手把她賣給了一家生不出娃的財主當小星,賣了兩貫錢。
小憐在這一家生下了一個孩子。
孩子長到三歲上,這家缺錢了。
這家的丈夫和大婦就把她一貫錢賣到了妓院。
那天,在下雨,這家的孩子正在慶生。一片喜樂聲中,這個孩子被人抱在懷里,咿咿呀呀的高高興興站在門口玩耍的時候,他的親生母親從他跟前,和一頭牛、一頭驢一起,溫順地被牽出去賣了。
孩子拍拍手,笑著喊︰「驢、驢!」
戲台上喇叭嗩吶吹出了喜慶的效果,不知名的樂器營造出了雨聲。
小憐渾身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牛、驢,畜生們的毛皮也被淋得濕漉漉的。
人們問︰「這頭驢怎麼賣?」
也一模一樣的問︰「這個女人怎麼賣?」
台上的小憐沒有哭。
台下有人淚如雨下。
一個倒酒的女郎,忽地失手把銅展砸了,眼淚呼啦啦地,全都落到了酒里,酒變苦了。
灑掃的侍女,偷偷拉過衣襟擦拭自己的眼角。
貴賓席里,偷偷模模跟著夫主過來的幾個婢妾,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小心地把哽咽聲全都咽下。
一個看起來很斯文多情的年輕的紈褲子弟,微微紅了眼眶。似乎想到了誰。
樓閣上下,除了風聲和一些幽咽聲,竟然一時安靜下來。
舞台上的人生還在繼續。
最後,小憐被賣到了妓院。
她的弟弟披著麻,輾轉找到小憐的時候,小憐身上戴著紅,穿著綠,唇上是劣質而艷紅的口脂,正被一個客人攬著。
小憐正在接這天的第十二個客人。
弟弟給這個妓/女磕頭︰「姐姐,爹病死了。媽知道了你的遭遇,把剩下的眼楮哭瞎了。」
這個最底層的劣妓蠕動著嘴唇,說不出一句話。她的感情已經麻木了。她想得到最好的悲痛方式,也不過是模點錢給弟弟和媽媽。
但她賣一天的身,所得的所有銀錢歸老鴇。她的衣服頭飾全是老鴇的財產,她無權動用。
最後,她張了張嘴,「啊」了一聲。東模西模,模出了幾個窩窩頭。這是她一天接十幾個客人,老鴇給她唯一的報酬——四個窩窩頭。
弟弟沒有接。這是個懂事又倔強的男孩子,圓圓的臉,因為常年干活,臉蛋上是紫紅色而干裂開的,眼楮又黑又亮︰「姐姐,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是來給你送麻衣的。爹去世了,我們家只買得起這一件麻衣。我穿過了,媽穿過了,妹妹也穿過了。該你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麻衣取下,批到姐姐身上,蓋住了姐姐滿身的劣質脂粉味︰「我當時還小。姐姐,我當時還小。我會贖你出來的。我會的。」
小憐撫模著破破爛爛的麻衣,看著為了尋找她,滿面風塵的弟弟,平生頭一次有了指望。
她的指望淹沒了。
女人頭上扎著白綾,身上披著麻,是個戴孝的樣子,提著一個破爛的籃子,踉踉蹌蹌往前走。終于摔倒在一片泥濘里。
胡琴蒼蒼奏。一片蒼涼聲里,女人似乎臥在泥濘里,昏昏沉沉,眼前出現了幻覺。
白紗垂下,營造夢幻的氛圍,一個大肚子滾圓,四肢奇瘦的男人出現,他臉頰凹陷,臉色蠟黃。平平白白地念,聲調斷斷續續又飄忽。
又出現了一個瘸腿瞎眼的中年女人,一個缺了半邊腦袋的小男孩。
配著忽然變得鬼氣的笛聲,女人眼淚盈眶地叫了一聲︰「阿爸,阿媽,弟弟!」
沒有妹妹妹妹還沒死去,還在人世受苦!
女人掙扎者要從昏迷中醒來,眼前是一張雪白的臉︰「你醒啦,倘若沒地方可去,便與我家做工罷!」
歌樓上紅燭香暖,羅帳昏昏,王侍衛扶著醉醺醺的七皇子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萬籟俱寂,寒風驟起。夜色里竟然落下細密的春雪。
王侍衛冷得打了個哆嗦,喃喃自語︰「怎麼下雪了?」
小廝早就備下了馬車,聞言,拖著被凍出來的鼻涕、彎著腰回道︰「大人,剛下起來不久。」
咕嚕嚕的車輪轉動聲、馬的嘶鳴聲,馬蹄踏在石板上的噠噠噠聲,伴隨著車中人的呼嚕聲,在安靜的街道上回蕩。
王侍衛嘆了口氣,坐在馬車里,看七皇子摟著暖爐灘在馬車里呼呼大睡,不由愁眉苦臉地喃喃︰「又要闖宵禁了。」
又得替這位殿下挨板子。
忽然,外面細密輕柔的春雪被映作了一片火光,砸吵聲軒然。寂靜被打破了。
小廝驚怯地叫了一聲︰「大人!」馬揚蹄而嘶,馬車一個 當,王侍衛險些被拋出馬車,七皇子狠狠撞上了車壁。
還來不及發作,就听小廝顫聲道︰「大人,前面在抄家。」
「抄家?!」王侍衛顧不得哀嘆腦袋上的包,一骨碌爬起來,屁滾尿流地滾下馬車,一眼望去,果然見遠遠地,一群官兵舉著火把,堵了街,正團團圍著一座門前有石獅子的府邸。
「大人,這?」
「走走走!蠢東西,繞路走,不要惹麻煩!」王侍衛強自鎮定,匆匆瞄了一眼,便立刻喝道。
馬車繞小路走了。
剛剛馬車震動的時候,厚重的車簾被拋起來,冷風倒灌而入。七皇子被這夾雜著細雪的冷風吹進了脖子,渾身一個激靈,似乎清醒了一點。
他從鼻孔里噴出帶著酒氣的「哼」聲,躺在軟墊上,叫了一聲疼,然後听著馬車的 轆聲和遠處的砸鬧聲,翻了個身,喃喃說︰「皇帝也能窮瘋了。」就又睡去了。
獨留王侍衛這邊想自己的家族,這邊想自己的前途,在寒冷的落雪夜晚,坐在馬車里渾身顫抖。
林文豪心里清楚
帝國萬里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