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已遍體鱗傷,可想過如何歸去?」將絕雖然仍在和長生交談著,他卻沒有再看向長生。將絕只是略顯疲倦地倚靠著屋梁,微暗的眸光穿過宮殿頂部那扇精致的花窗,落到了窗外的景色上。
隔著這扇鏤空的窗戶,將絕看見了無邊的夜色與柔軟的月光。他突然想起百年之前他倚劍臨窗之時,見到的仿佛也是這般景象。轉眼之間,自己已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百年嗎?
「你竟這般溫柔體貼?難不成還想用飛劍載我走嗎?」長生看不到將絕的失神,他還沉浸在驚訝之中。他倒不是驚訝于將絕真的發現了他的傷勢,他驚訝的是將絕話語里的意思。誰都能看出這個男人並不是好奇心旺盛的模樣,當然也不像是會多管閑事的類型,可他這樣說似乎是打算幫自己離開花容宗?
「溫柔體貼?」將絕沒有回答長生的後半句話,他听到前半句後便慢慢坐起身。男人從房梁上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長生的身前,他低下頭靜靜地和將絕對視著。許久之後,將絕輕輕勾起了薄唇,漆黑的瞳孔中染上了復雜之色。
「或許如你所言,我失憶之前是個溫柔體貼之人。」將絕對長生低聲說道,他淡淡的聲音中還纏繞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我倒是期待遇到失憶之前的你了。原諒我,我實在想象不出你這張臉能溫柔得起來。你要是說自己曾經放蕩不羈、狂妄張揚,我還有可能相信。」長生說著說著不禁發出了一陣悶笑聲,他完全沒想到將絕會這樣描述自己,而他一笑便痛得「嘶」了一聲,顯然是笑得太狠而扯到了傷口。
不過沒辦法,他是真的想象不出將絕溫柔的模樣,畢竟這實在太挑戰人的想象力了。將絕長著一張英挺的臉,氣勢又孤寂淡漠,怎麼看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類型。溫柔體貼這四個字和他完全不搭。
將絕見長生笑成這樣也沒多說什麼,他只是對長生伸出了手,算是默認了要載長生回瓊玉宗這件事。然而長生卻始終沒握上去,他甚至還側身避讓了開來。
「你現在千萬別靠近我。我覺得我都快笑得靈力不穩了,你一踫我我說不定又要掉花了。」長生一邊笑著一邊夸張地說道。他當然不是因為大笑而靈力不穩,之前閉關時他確信自己穩固了境界,也調整好了全身的靈力。然而今天他有點玩月兌了,之前在峰頂上他不僅瘋狂地花光了靈幣,同時還耗盡了自己的靈力,他對修真實在沒什麼經驗,不確定這種情況下靈力會不會又混亂了。
「你還是把飛劍取下來吧,我自己站上去。」長生現在的確沒那精神控制飛劍,他甚至覺得自己飛到一半就會從空中栽下去。本來他還打算在花容宗找個角落歇息一會兒再回去的,現在既然將絕主動幫忙了,他沒理由拒絕,因為他本身也不想在花容宗多待。
將絕沉默地看著長生站到了飛劍前端。許是傷勢太重而難以動作,長生並未換下那套浸透鮮血的紅色衣袍,連綿的血氣蔓延在夜晚的涼風之中,使得空氣都染上了甜膩的意味。不知是這血氣太過熟悉,還是因為剛才在殿中和長生談及了過去,將絕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自己,那個沒有「三千世界最強者」虛名的自己。
他之前並未說謊。比起現在的他,百年之前的將絕大概是可以稱得上溫柔體貼的。當然,長生也沒說錯,他曾經也的確狂妄張揚過。
也許三千世界誰也想不到,將絕直至弱冠之年都只是一個凡人,一個喜歡游歷三千世界的凡人,一個散漫成性卻愛打抱不平的凡人。世人總覺得將絕肯定生來便命運坎坷,所以才養成了那麼一副古怪的性子,其實事實根本截然相反。
那時的將絕還不叫將絕,他出身于小千世界邊緣位面的某個世家,祖上十輩皆是將軍。而他也覺得自己多多少少也染上了祖輩的正氣凜然,唯一不同的是他不願從軍罷了。
他甚至想過,為何小千世界的國君們會那麼閑,閑到連年征戰。與其各國之間打來打去,這些君王還不如都潛心修真去,起碼能多活幾百年。對將絕而言,比起上戰場打仗殺敵,他更願意交游四海助人為樂。
將絕本以為自己會這麼懶懶散散隨心所欲地度過一生,然而這只是他本以為罷了。當他在小千世界其他位面听曲之時,他收到了母親傳來的消息。那天听得是什麼曲子將絕已記不清了,他卻記得母親說了些什麼。母親說他的父親剛剛戰死沙場,而祖父也已出關再次領兵。
曾經的將絕一直不願修真,因為他覺得生命太過漫長反而沒了意義,因為活到最後也不過是日復一日地做著已經做過的事、走著已經走過的路,實在太過無聊乏味。而那一次他卻第一次動了修真的念頭,不是為了多活幾十幾百年,只是為了能夠踏上飛劍飛回自己的位面,而他也當真這麼做了。
小千世界的位面終究太多,父母所在的位面也太過有些偏僻,他即使連夜趕回也用了七天。也不知是不是他散漫得天怒人怨,所以當他想要盡力做一件事之時才被萬般阻撓。
整整七天,各個位面皆是大雨傾盆,而當他滿身濕透與家里只有一個位面之隔時,他被突如其來的雷霆所劈。有那麼一瞬間將絕甚至想過他的一生是否就此結束,然而他終究是沒死,因為他如今是築基境的修士。
而他當初踏入築基境時覺醒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雷霆天賦,雷霆的洗禮固然帶給他滲入骨髓的痛楚,卻也給了他世人夢寐以求的力量。
最終將絕回到家中之時,已然過了十天。十天代表什麼呢?代表家里又多了一條噩耗——他的祖父也葬身疆場。說來也好笑,將絕听到這事的第一個念頭竟是「該我上戰場了」。
將絕知道自己父母最看重的是什麼,也知道祖祖輩輩最看重的是什麼,不過便是「忠誠」二字罷了。他們家曾受過君王大恩,故而為君王守護疆土是他們的責任,也是他們的榮耀所在。他是家中長子,多年來父母卻從未約束過他,閑散了二十年,大概也閑散夠了。
于是他從弟弟手中接過了沾滿血液的戰袍,他就這麼上了戰場。也許是之前的雷霆之力起了作用,也許是對面過于輕敵而派了一個較弱的將領,他收獲了人生第一場大捷。將絕還記得血液染在臉上的滾燙溫度,也記得踏入皇宮之後君王扶他起身的舉動。
那一天君王還當眾許了他一個要求,于是將絕毫不客氣地問了一個堪稱猖狂的問題,他問君王說︰「我為何要為汝而戰?」
君王坐在龍椅上並未惱怒,反而很平靜地回答了他︰「戰爭並非因朕而起,你也並非為朕而戰。你為的是這天下,是你祖輩所護著的天下!」
那天之後將絕收斂起了所有的散漫心性,他真的為了身下這片埋了他祖輩的土地而戰,他一路加官進爵再無半分不順之處。將絕感謝過君王的信任,感謝過君王對自己家人的照拂,將絕甚至在想,如今的日子雖然不是他最初所願,但是扶危定傾、守護身後之人也算是不違本心了。
每次回城之時,將絕都能感受到自己增長的修為,他能听到民眾的歡呼之聲,亦能看到母親的溫柔目光。他想︰就這樣吧,就這樣征戰沙場直至死去,也沒什麼不好的。
直到那一年戰事又起,他在戰場上遇到了另一位名震小千世界的君王,他才明白原來他所經歷的一切不過是場騙局。
百年之後,那位敵國君王的本名早已埋入歷史之中,但他現在名為……帝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