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揚起的沙塵飄落在腳邊，鞋子上沾染著干硬的泥與細碎的沙，干澀的空氣讓眼角微微濕潤。
仿佛能听見遠處魔物的吼叫聲，隱約看到它抓起了另一個較弱的魔物，展開了戰斗。游蕩在外的魔物們之間也時常有這樣的彼此爭斗。
可兒搖了搖頭︰「並不是難過。我來到這里，看到了一個居然將混血兒視為值得尊重的人的地方。這其實讓我挺直了背脊。」
這一個不用隱姓埋名的地方，說出自己是混血兒，反而得到的是尊重。
影燈經營了二十年，創造了這個地方。而可兒看到了這個地方。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影燈不選擇待在這里？」
望晴看向她。
「影燈已經在這里待了二十年。」望晴說道，「但這里終究不是他們的家鄉。」
「或者反過來說，為什麼這里不能是混血兒的家園呢？」
「影燈內部……有過這樣的爭論。但如果只是退守在這里，他們仍然不會被承認和正視，猶如被流放。影燈認為，如果能夠將第五殿推翻的話，混血兒也完全可以繼續生活在這里，但是那時……是不一樣的。」
「但是，或許我……卻覺得可以接受。比起第五殿的承認，我其實更希望能夠讓我所認識的混血兒過上自由的日子。即使是被流放，無法正名，但是這些評價對我們真的重要麼。」可兒頓了頓，「雖然現在說這些已經太晚了。但是如果我早點知道的話，在我進入第五殿之前……我甚至會覺得和整個孤兒院一起搬來都不錯。」
「太晚了？」
「是啊。如今，孤兒院的人也卷入到里面去了。所以，因為我的失敗，最後還是導致了這個情況︰第五殿和舊城區完全的對立起來。坦率說，望晴，坦率說如今我反而也開始期待影燈的勝利了。因為除此之外，我會失去太多的東西。但是，這很難讓我沒有負罪感。正因為我什麼都沒做，所以沾上了第五殿人的血。」
「我的建議是︰先生活下去。別去想它。」
「可我不想逃避這種感覺。」可兒將雙手握在一起，槍支被她放進了身後的背兜里。
「但看起來你也沒法直面呢。」望晴看著可兒的眼楮，「正視自己所做的事情並不是將所有責任攬上身。你這麼痛苦，其實是在給自己借口的逃避，躲在心靈的空間里，也就是這樣。」
「結果感到痛苦也是逃避？」
「或許吧。譬如，若是丁冬死在這場戰役里，你痛苦，她就會原諒一切了麼？她的家人就會原諒這場戰斗了？——不可能的。即使再自責，有些錯誤，是不能夠被原諒的。做出選擇，就必然就會帶來好與壞的結果，並且要背負它。可你做不到背負它，人命無價，會被壓垮的……無論人多麼痛苦，也無法償還的。」望晴輕卻堅定的道。
可兒閉上了眼，沒有面對他的目光。
遠處魔物將較為弱小的魔物撕成了碎片，光輝四灑，在灰色的天空中閃出一道白色。
半響，才傳來望晴溫柔的聲音。
「不過——我想如果和丁冬說一聲‘對不起’的話，她會理解的。」望晴用手握住了可兒的手，「她也許不會喜歡，也不會原諒，……但是她會理解你的。如果以後，能夠好好活下去，創造一個更好的光影城的話。也許她會覺得，成全了影燈也是個不錯的結果——我就是這樣想的，在背叛第五殿之後，我就是這樣想的，追求自己所認為對的事情，為之努力，不愧于心。」
可兒看向望晴。
望晴繼續說道︰「如果以我的人生哲學來說︰做出選擇，在接下那份必然的罪孽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何承擔它。既不是無力的痛苦，亦不是毫不在意，而是能背著它繼續前行，背著它，卻也能夠為自己和他人找到幸福。只有這樣，你所選擇的未來，和為它所做的犧牲才有意義。我知道你很痛苦與猶疑，在影燈進攻第五殿的事情上尤其如此，我也理解，……這也很正常。但是，我希望……當那個結果出來之後，你能夠直面它。這樣道德的困境也許沒有辦法解決，但是不論結果怎樣，我們一起面對它，可以嗎？」
可兒並沒有抽出手來，只是隨著話語，輕輕呼吸著。
有些沉重的空氣似乎沉澱在土地里。
「別露出這種表情，我也不是說你要和我一樣。可兒和我畢竟不同。可兒畢竟是女孩子嘛？」望晴的語氣輕快起來，「而且還是個悲天憫人、想要讓大部分人都過得更好的女孩子呢，是不是？」
「听起來有點蠢。」可兒多少笑了起來。
「玩笑的。不過，我才說‘別想它了’。人不可能所有時候都做到勇敢不猶豫，承認自己的軟弱也不是太糟糕的事情。」
可兒深呼吸了一下，微動嘴唇，卻沒有成言。
望晴繼續說道︰「如果你真覺得那麼痛苦的話，就把一切當成我的錯好了。反正你本來的邏輯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呢。」
「是麼？」
「你的意思是，你現在來幫助影燈，讓影燈過去了，所以影燈之後犯下的事情你也有一份責任，也就是，即使沒有直接執行，間接的也不能避免責任，對不對？那麼，這件事歸根結底會發生，不過是因為我求凍曉救你，如果我沒有讓他來救你，你早就死了，用生命來陳述自己的冤情，于是這責任也就和你無關了——不，刨根究底的說，你之所以會入選神侍，還不是第五殿非要在你們孤兒院挑選風雅學院的學生的錯？如果你不是風雅學院的學生，也就沒有資格參選。這麼說來，你的罪最終也是第五殿自己造的原因咯？——听起來也沒什麼問題呢，畢竟先屠殺混血兒的是第五殿。……世間萬物均在一系列的因果里，無限往上推演的話，一切的罪孽不是都間接成了最初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明的了？當然，一切的偉大也同樣歸屬于他們。他們如果沒有創造這世界和世界的規則，一切的痛苦都不會有，反之，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快樂。」望晴放開了可兒的手，對方冰冷的手已經逐漸溫暖，「不過也因為我們在這個因果的鎖鏈里，所以所謂的報應有一天會來自己找你的，就如影燈還是找上了第五殿的麻煩……在那之前，沿著你認為對的道路向前走就是了。就像現在，待在異大陸，如果讓你覺得快樂的話，一直待在這里也不壞。」
「雖不知道如何反駁你，可是，你說的大概是歪理吧？」可兒雖是這樣說著，面容卻重新露出了清爽的笑容，「不過，謝謝。我也只是想要找個人抱怨下。不論如何，我會繼續的、不斷的找到我想要的道路的可能性的。」
「哈哈，是有點詭辯。如果你能開心起來的話，不覺得那些理性的道理也沒什麼重要的嗎？做不到讓所有人都快樂，只能站在有限的人身邊。只希望讓我在意的人幸福。因為曾經想要面面俱到，所以傷害過我在意的人，這回便不會這麼做了。我只是希望，不論是哪一個結果，我們都可以一起找到一個方法，能夠面對它，真正的為我們所在意的事情而奔走。」
可兒沉默了片刻，望晴也等待著。
灰白的日光照射在廣袤的大地上，道路崎嶇，魔物橫行，艱苦而寂靜，遼闊而險峻。但即使如此，一隊又一隊的人類仍然前行著。從薇薈城里到城外。從遙遠的大陸到廣漠的內陸。心之至遠和心之至近，生的此岸和死的彼岸亦不能隔離。
「那麼，」可兒伸出手來，「我們就一起再面對一次吧。不論是第五殿贏了，或許只有幫著溫和派。又或者是影燈贏了，在它的安排下找出最合適的道路……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是不論是哪個，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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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薇薈城被月光柔和的包圍著，剛剛沐浴完畢，洗去一身疲憊的露芙將包裹在浴帽里的頭發傾灑下來，月的光華隨之波動。薇薈城算是這附近較大的城市，而作為這一城市的王族，露芙自然也在物質上享受了最好的待遇。
教義中說，他們這些王族之所以在先天就與別人不同，是因為他們在芙蕾女神的樂園中，和其他的人類不同，犯下的罪行不是貪婪，而是驕傲。
王族都曾是勇猛的戰士，不曾自利而貪婪，亦不曾不滿而渴求，他們在還未被驅逐的樂園中擔任護衛者，幫助樂園渡過了一次又一次遭受入侵者毀滅的劫難。
這些入侵者，是來自其他的世界中可悲可嘆的物種，覬覦樂園的美好，想要奪取女神的賜福。
戰士們是百戰不敗的。
食之就能在身體中轉化為能量的食物，聞之就不會感到困意的空氣，讓血液不會流盡的愈合能力，讓身姿輕盈靈活的活動能力……女神所賜福的物質規律保證了絕對的勝利。
但百戰不敗的戰士們，有一天迷惑了。他們以為自己的勝利來自于自己強壯的身體、奮進的精神、可以愈合傷口的結痂、可以控制移動的筋骨，而不是女神的賜福。他們以為人類自身也是足夠強大的，開始遺忘女神的存在。
他們驕傲了，他們以為，自己是凌駕于神明之上的存在。
這份罪，比起貪婪，更加深重；然而，他們卻也比起貪婪而無所為的普通人，更為光榮。
所以，神讓他們成為了掌管城市的王。
讓他們享受著比普通人更好的物質生活，也讓他們最深深的感覺到，那份和魔物戰斗、掙扎、重復直到毀滅為止的絕望。無論如何強大，沒有神賜福的槍械也不能夠和魔物抗衡，無論如何聰慧，沒有神賜福的武器，任何戰術都沒有意義。
從未有新誕生的王，因為從未有新誕生的城市，芙蕾女神建造了城市的外殼，足以抵擋魔物的城牆，……但太多的城市最終如菲火的老家一般荒蕪。薇薈城——也總有一天會如此吧。
在絕望中死去。
然後在絕望中懺悔和新生。
這個絕對的命運，未來的歷史中一定會到來的結局……並不含有希望。
但是——
「露芙公主，請問您現在方便嗎？」是侍女的聲音。
露芙將浴袍系好，淡淡的道︰「進來回話就好。」
「王剛才派人……請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