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時里,屋中似乎連空氣都凝了一凝。
只有沈道乾怒極之下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良久。
陸瓚緩慢地偏轉過頭,拇指輕輕揩了下嘴角的血跡,他左手的中指還彎不下去,姿勢便顯得有些怪。
沈道乾打得這一下,心頭火消下去些,暗里又有點兒後悔,便皺眉道︰「此事你做了什麼,自個兒心里清楚,受得不算冤!」
陸瓚臉上不顯喜怒,只是撩眼皮看了看沈道乾,片刻,微微躬身︰「學生謝老師今日教誨。」
這話沈道乾以前听過許多遍,從來都是自感欣慰,只今日覺得十足諷刺,因冷嗤一聲,酸了吧唧地嘲諷道︰「沈某人眼下是草民一個,擔不起陸大人這聲老師了!」
陸瓚睫毛微垂,剛剛眼中的那點兒不甘已迅速隱了下去,須臾,他靜靜開口︰「學生之前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貧寒秀才而已,承老師不棄,悉心栽培教誨,方有今日。老師的恩義,陸瓚斷不敢忘。」
沈道乾這些年在陸瓚身上確實下了不少心血,是以乍一得知他與此事有干才怒極至斯,此刻巴掌也扇了,罵也罵過,又听他言語間仍舊恭敬,心中漸軟下來,到底沒有直接走人,甩了甩袖子,復又冷臉坐到桌旁。
陸瓚腫著半邊臉,自若地給他新換了杯白水,問了句︰「老師來此,是听宋青辰之言,還是旁人說了什麼話?」
沈道乾知道自己這一丟官,日後就全要仰仗靖國公府了,今時不同往日,現下顏九淵于他而言絕對是親親女婿,可不是甚「旁人、外人」,便抬了下巴哼道︰「宋青辰算個什麼東西?」
陸瓚仿佛意料之中地點點頭︰「顏都督果然好手段。」
沈道乾喝了口水,燙得舌頭直打卷,嘶著氣擰眉毛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瓚默了片刻,看向沈道乾,道︰「此事學生的確不能將自己摘得干干淨淨,但也絕無心將老師置于此種境地。我是您的門生,朝中許多人都知曉,老師落于危難,細較起來,于我是弊大于利。」
最後這話說的直白,卻也不無道理,沈道乾只不做聲,來來回回想了一會兒,怪叫道︰「依你的意思,此事還與顏九淵有關系了!?呸!他又不傻,平白的露出把柄讓言官來參自個兒一本,他吃飽了撐的?況且我雖不在京中為官,卻也知曉,今日主參的劉大人,與武官向來不對付,無時不想著彈劾個一品二品的重臣,從而青史留名,靖國公府更是言官們的靶子!顏九淵除非是糊涂到家了,否則斷不能讓自己內宅之事被人參在朝堂上!」
陸瓚平平問︰「可他被參倒了麼?」
沈道乾一噎,只听陸瓚又道︰「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老師該知曉,皇上一向對顏都督寵信有加,這次的事說小不小,說大麼……」
陸瓚輕動眉頭︰「其一不涉及朝中政事,其二更與其他人等沒有牽扯。因而事情是大是小,只看對誰來說罷了。」
這話沈道乾听明白了——今日之事,于他來說,是天塌了;可于皇上來說,不過是听了個稀奇事兒,龍顏一笑而已。莫說顏九淵沒有強娶,即便真有,按陸瓚的說法,皇上也不可能去責備靖國公府。
顏九淵正是早就明白這一點,因而任由言官大肆彈劾。
沈道乾听得直喘氣,半信半疑地盯著他。
陸瓚看一眼他的神色,一展衣袖,賠了個禮,說︰「事情的最初,只是街頭巷尾間有些傳聞,後來才愈傳愈烈,孫大人知道我是老師的門生,閑談時確實問過我幾句,劉大人我也見過一面,不過並沒有多說,我更不曾提起時瑾代替二姑娘嫁過來之事,老師倘若不信,可去問問劉大人。」
沈道乾哪有臉去?還嫌不夠丟人?陸瓚說起來輕描淡寫,可沈道乾為官多年,最知這種「幾句話」間的厲害,他抖著手指了指陸瓚,又問︰「那傳聞是怎麼出來的?難不成是石頭縫兒里自個兒往外蹦?!我听時瑾說,你不久前見過她。」
陸瓚沒听出他話里的意思似的,搖頭道︰「這個學生就不清楚了。」
他頓了頓,直視著沈道乾,說︰「不久前學生的確見過時瑾,當時不知其中內情,只以為是靖國公府以權勢壓人,遂不自量力,想要救她。」
他說著,自嘲地笑了笑,「今日學生方知事情原委,有句話想問,還請老師如實答我——顏都督當日要娶的是否真是時瑾?」
如今也沒瞞著的必要了,沈道乾便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那她……」陸瓚低了低頭,復又抬眼︰「她願意嫁?」
這話剛剛問出口,陸瓚卻又不想听答案了。況且問沈道乾有何用?他當初應該都沒有問過沈時瑾的意思。
果然,沈道乾含混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然是願意的。」
陸瓚沒應聲,不在「沈時瑾願不願意」之事上多問,轉而說︰「眼下事情弄清楚,老師覺著,她心里可有埋怨?靖國公府能將老師置于此種境地,日後對您會毫無芥蒂?」
沒有埋怨才怪了!沈道乾訕訕地想。
可他還能怎麼辦?眼下什麼都不是了,只能多多倚仗時瑾。
他不由一陣兒心酸,稍稍抬頭,見陸瓚正冷靜地看著他,那眼神似乎已窺破了他心中所想,又隱約有另一層意思在里面。
沈道乾怔了怔,片刻,心里打了個突兒。
——時瑾那丫頭心里有氣,來日若真有事情求到她跟前,她會給自己好臉?而顏九淵……要是真像陸瓚說的,這回他也有份兒,那日後莫說依仗了,自己別稀里糊涂地被他拿捏死才是正經。
「老師還未至不惑之年,尤是年輕。」陸瓚道︰「等過個一兩年,此事漸漸被人遺忘,想再起復也並非不可能。」
「到時,若有用到學生的地方,」他最後說︰「學生一定竭盡全力,以報老師昔日教誨之恩。」
幾句話,軟硬皆有,甚至有絲威脅之意,沈道乾听得極不舒服,卻被正正戳中心頭。他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希望,縱然縹緲,可總比一點兒希望都沒有的強!時瑾那丫頭是靠不住,還不如陸瓚。
他被陸瓚說服了。
他心底兀自激動了一下,站起身來,拂袖道︰「但願你老師我還能等到那一日!」隨即,推門而去。
陸瓚彎腰揖禮,直到沈道乾的腳步遠去,再也听不見了,方慢慢直起身,伸手觸了觸仍腫著的臉頰,淡漠地關上房門。
他知道,沈道乾不會把此事傳揚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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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道乾從陸瓚的官舍出來,那一點兒吊著的希望散去,越想越覺得憋屈。
他方才怒火沖頭時,真想過撕破臉,讓陸瓚背上個「不尊師道」的名聲,可陸瓚最後的幾句話把他給拿住了。
今非昔比,今非昔比!
一想到女兒女兒沒良心,好容易高嫁,卻還絲毫不向著他這個父親;女婿他惹不起,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兒子呢?兒子還太小,想享上兒子福,至少要十幾年後,那時黃花菜都涼了;門生呢,門生是好得很,好到都能反過來擺自己一道兒了!
可這些又與誰說去!鞏氏與自己離心,阮姨娘不在身邊……他越想越覺得悲從中來,更不敢到靖國公府去甩臉子,只得找了個沒人的犄角旮旯,好好蹲著抹了把老淚,哭得嗚嗚咽咽的。
哭完回去,他得知了個更讓人鬧心的消息——皇上給益王賜婚了,賜的正是沈時玬。
沈道乾簡直想再哭一場。
他啞著嗓子問沈老太太︰「此話當真?」
沈老太太臉色也不好,說︰「靖國公下半晌從宮里帶回來的消息,說是益王昨日上的折子求皇上給他賜婚,皇上今日應了。」
「這這這……」沈道乾一個頭兩個大,「兩年前事情鬧得那般,皇上也是驚動了的,眼下怎麼說賜婚就賜婚了?!」
這話問沈老太太,沈老太太也不知,便將靖國公的原話復述道︰「皇上說,知益王與沈家有些嫌隙,正借這門親事,兩廂言和,真正是樁喜事。」
喜事?本朝有規制,凡與王爺結親的,不能入京為官,因而,許多王妃都是出自百姓之家。沈道乾不奢望做京官了,可照益王那個德行,當今皇上在位期間,他想再起復怕是無望。
沈道乾一聲長嘆,滿肚子苦說不出,仿佛已經看見江西士人指著他的鼻子罵。
雪滄齋。
時瑾也是才在平樂堂听靖國公說了此事,來的路上老太太提及,祖孫兩個都沒想益王動作如此之快,且為了沈時玬,竟專門上了折子求皇上賜婚。
「府里……」時瑾斟酌了一下,改口道︰「當初我與益王算是結下了梁子,此次皇上賜婚,是否與這些前事有關?」
若不是有這麼多齟齬在,皇上怎麼能讓益王和手握重兵的靖國公府沾親?
顏九淵剛剛留下同靖國公說了會兒話,晚回來幾步,聞言意外地看了時瑾一眼,不料她能想到這一步,因接過她遞來的茶,笑道︰「你的不就是我的?不光這個,靖國公府與原先的老益王便不對付,否則皇上不會放心賜婚,讓我二人做連襟。家里的這個是幾妹妹?你與她可親厚麼?」
「三妹妹,」時瑾想了想道︰「親厚算不上,我在臨江的時候不長,況且我自己眼拙,並不曾真正識清她。」
顏九淵點頭︰「這下更離得遠,也沒什麼,見面時避諱下也就是了。」
時瑾「嗯」了聲,說︰「我知曉這里的輕重,你放心。」
她聲音輕輕的,顏九淵便笑了,放下茶盞,盤腿坐在矮榻上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