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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顏九淵回到府里。

先前的青玉小葫蘆還靜靜躺在寬大的桌案上,被燈火照出一層瑩潤的光。——原本只是瞧見了個眼熟的小物件,誰成想,底下藏著這麼多事。

不過,今晚所有都還只是他的猜測,有幾件事需得驗實。

頭一件是「湯家小郎君」這個身份,此事倒簡單。顏九淵看著那幅雪樹寒禽圖,畫中有一叢竹枝,竹葉上積有白雪,畫家畫雪,有的留白,有的彈灑□□,此圖二法皆用,他猶記當初這畫濺了茶水,□□便暈染了,之後經妙手修復,茶漬已被淋洗干淨,做雪的白/粉也為新撒。

顏九淵看了片刻,拿起支未曾蘸墨的狼毫,在那竹葉上來回掃了兩下。

顏梧︰「…………」

南宋李迪的畫!廢了好大勁才找到人重新裱裝好的!爺不是最愛這幅畫麼,這是作甚喲!

顏九淵收筆,看著那畫「嗯」了聲,吩咐顏梧︰「讓人帶上這畫速去蘇州湯家,就說這活兒是湯家小郎君接的,如今瞧著卻是有些瑕疵,要找湯玉郎理論理論。」

顏梧撓撓頭︰「爺,這茬兒找得太明了點兒吧。」

要是裱裝不細,當初收驗的時候怎麼不說?而今都過了一年多了再去尋人家的事,湯家也不是傻的呀。

顏九淵微微一笑︰「無妨,就是明擺著找茬兒湯家才得向湯玉郎問清楚個中緣由。你讓兩人專盯在湯家附近,看看湯家的信兒是不是送到沈大老爺家,再一路盯著看沈大府里是否譴人再往臨江。」——如果她的確是湯玉郎,那這信不論繞多大個圈兒,最終必然會送到靖國公府里來。

第二件,顏九淵略略沉吟,道︰「前日去查宋家一事的人想來還沒走遠,讓小四快馬去追,交代他們先速查另一事——沈道乾曾有一原配妻子,是何時娶的,何時故去,是否有留有兒女養在蘇州。若沒有,查清他年少時可有納妾,有沒有庶長女。」

顏梧也听出些不對了,忙收了那畫,道︰「我這就去交辦。」

「快去快回,還有事得你親自帶人去一趟。」

眼下並無真憑實據,若直接去找沈家,沈家未必肯承認,沒準兒還一口咬死,說他當初提親提的就是沈時琬,娶進來的也是此女。

暫且先不論這親事為何會按到了沈時琬身上,既然已如此,那為何嫁過來的又不是真正的沈時琬?

而真正的時琬在哪里?是還在沈家或是在別處?

姻親已定,最後卻讓姐妹替嫁過來,要麼是這親事她一開始就不願意,要麼就是中間出了事,不得已而為之。

然而她若是一開始便不樂意,大可在靖國公府提親時就不答應,沈家隨便尋個借口都可婉拒這樁親事,因而這種可能性不大。

如此,就是第二種——中途出了事。

病了?那這病必然得大過嗓子不能說話。

亦或者……更為嚴重?

還能是其他什麼事?

正想著,顏梧安排完事情回來,稟道︰「爺,事情都交代好了,我做什麼?」

「你親自去,」顏九淵一手按著桌沿兒,「找個人,年紀二八,名喚沈時琬,樣貌……應當與夫人有幾分相似,但必然沒有夫人美矣。」

顏九淵本還想親自畫幅肖像,但他沒見過沈時琬,且提起筆來想得都是自己小妻子的模樣,還是作罷,顏梧機靈,到時自有旁的法子。

顏梧並不知夫人閨名,只听姓氏和顏九淵的說法猜測應當是夫人的姊妹,因問︰「爺,是到臨江沈家找?」

顏九淵看他一看,道︰「你猜得對,就是夫人家中姊妹,但此時未必在臨江。」——不管哪種原因,沈家都不能把她再留在臨江的家中,否則太容易叫外人發現。

「此去多帶些人手,」顏九淵神色恢復淡漠,道︰「以臨江為點,撒網去找。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只一句話,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顏梧領命︰「爺放心,找不到人,小五不回來。」

四更末,他這邊外院稍有點兒動靜,但很快又歸于平靜。

顏九淵回到內院時一片靜悄悄的,正房里,權媽媽在外間值夜,內室留了盞小燈,床幃只拉上一半兒,女孩兒烏發散著,呼吸輕緩,正縮在被里酣睡。

顏九淵也沒換衣裳,只月兌了靴子,和衣側躺在榻上,一手捏了捏時瑾的鼻梁,低聲自語道︰「膽子不小啊。」

時瑾睡夢中被他擾的皺眉,往後躲了躲,顏九淵一手攏到她脖頸兒後去,又說︰「怪不得見了我總是一副心虛樣兒,原來揣了這個大個秘密。」

時瑾這陣子被他摟習慣了,迷迷糊糊地揮了兩下胳膊,卻並沒有驚醒,蹭著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熟了。

顏九淵哼了聲,心還挺大。

這得虧是繞來繞去,還是被他娶進府里,倘使別人比他早一步提親,沈家也錯中錯讓她替了沈時琬,可怎麼好?

那也得想法子弄回來。

他一夜未睡,此時卻也不困,心中總有股道不明的滋味左沖右突,看時瑾睡得酣甜,又心生不甘,動手動腳地戳弄她。

時瑾正是最困的時候,先還能忍,後頭覺得不停地被捏一下戳一下的,煩得要命,眼皮沉得睜不開,整個人哭唧唧,亂七八糟地打了幾下也打不著東西,剛消停一點兒,又覺得耳朵癢,簡直不行了,無聲地吭嘰幾下,她使勁兒一打滾兒,趴在榻上開始捶床。

顏九淵︰「咳咳咳咳。」

听見聲音,時瑾一頓,總算是醒了些,費勁地睜眼一看——我的個天哪,她砸的哪是床?是顏九淵的心口。

她呆滯片刻,立時坐起身,撥開床幃看了眼,外頭還烏漆墨黑的,听顏九淵溫和道︰「快五更了,我剛進屋,看你在榻里睡得不踏實,總揮手打什麼,發噩夢了?」

時瑾連連點頭,人家剛回來,衣裳還沒月兌就被自己撲倒捶了一頓,不說做夢說的過去?

顏九淵撫著心口坐起來,一腿屈起,說她︰「你夢里打人還挺有勁兒,你模模,都給我打腫了。」

他說著,伸手來拉時瑾,把她的掌心摁在自己心口,「模到沒?是不是腫起一塊兒?疼得很。」

時瑾一臉尷尬,笑了笑,懷疑自己還沒睡醒。

顏九淵按著她的手在心口處揉了幾下,也不撒開,又道︰「你做什麼壞事兒了,怎麼老愛發夢?」

時瑾跪坐在榻上,一手被他按在胸前,傾著身子,總覺得姿勢別扭得很,顏九淵的手指嵌到她的指縫兒里去,手心貼著她的手背,湊近了些許,聲音低低沉沉︰「有事情,要與夫君說。不便說的,寫在紙上,紙上也不便寫的,」他帶著時瑾的手重重在心口一按,「可以寫在這里。縱看不到,興許我也能感覺出你寫了什麼。」

晨光未至,床榻中昏暗和暖,顏九淵那聲音听著竟有些蠱惑,時瑾愣愣的,不知為何,一下臉紅了。

顏九淵似乎是笑了笑,問︰「你有事情要告訴我麼?」

時瑾臉上發熱,忙垂下眼瞼,心里默念沒有沒有沒有。

一時靜了靜。

顏九淵看著她光潔的額頭,微一挑眉,沒再繼續這個話,只偏偏頭,隨口似地道︰「你乳名叫什麼?」

「綿……」他問得隨意,時瑾下意識就開了口,這個字打舌尖兒滾過,沒有發出來聲音,她才一個激靈,頓時抿緊雙唇,撥浪鼓似的搖頭。

沒有沒有,沒有做壞事,沒有乳名,什麼都沒有。

顏九淵似笑非笑,緩緩退開了些,道︰「真沒有?可別回頭叫我知曉了。」

時瑾心說女子乳名又不是旁的,她自己不說,游媽媽和綠綺、丹松不說,旁人他根本不可能問出來,就扭著頭去看時辰,到五更天了。

顏九淵今兒得上朝,看時辰差不多,便暫且放過她,說︰「左右也醒了,來幫我換朝服,伺候伺候你夫君。」

時瑾披衣下榻,外間權媽媽听見動靜也開了門,丫頭們魚貫而進,顏九淵速速洗漱一番,時瑾給他系好武服腰帶,顏九淵吃了兩塊松糕便即出門。

隔幾日晚間,靖國公叫他到書房,父子兩個在家里說話都習慣直來直往,靖國公道︰「我這兩日瞧你那邊的人手少了些,都出去了?可是有事?」

顏九淵略一思忖,道︰「是有件事,不過眼下我還有些事情未查清楚,等查完再一並與父親說。」

靖國公頷首,問︰「是朝中之事?」

顏九淵一哂,「那倒不是。」

靖國公「嗯」了聲,便不再問。

與此同時,四月中,陸瓚回了臨江府。

他此次高中頭甲第二,天子門生,可說給臨江府學真真掙足了臉面,正是一躍龍門,衣錦還鄉。江西出文人,往次會試中進士者也不少,但近九年中的三次會試,只出了陸瓚這麼一個頭甲的榜眼,因而臨江知府格外高興,早在陸瓚回到臨江的前一日,便譴人去清水縣接了陸父陸母來,又特意請了沈道乾,待陸瓚一回到臨江,便喜迎過去,設座擺宴。

當初陸瓚中解元之時,陸家便已然不同,如今中了進士,陸母走路都要踮著三分腳,看人也把眼楮翻起來。

沈道乾更是欣慰非常,陸瓚回到臨江赴過知府擺的賀宴後,便立即到沈家謝師。

沈道乾笑眯眯受了他的禮,親自把人攙起來,眼里含了泡熱淚,慨嘆道︰「為師果然沒有看錯人!不枉這些年的心血。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進了翰林院,你一腳已經比旁人高了,內閣大學士,有多少人都是打翰林出來的。」

陸瓚揖手,一身暗紅的錦衣襯得他銳氣勃發,他斂袖道︰「都是得老師教誨,旁的學生不敢想,入翰林後,定謹慎為官,不給老師丟臉。」

沈道乾捻須而笑,都知陸瓚是他的得意門生,自陸瓚高中的消息傳回來,沈道乾亦成日里被恭維道賀,這些日子宴請不斷,還吃胖了不少,紅光滿面。

兩人又說起京中故舊,陸瓚去會試時,沈道乾給幾個關系親近的同僚都帶了信,陸瓚會試後一一去拜見過,此時便把情形都告知沈道乾,初入官場,有人提點,可少走許多彎路。

二人從上午說到傍晚,相談甚歡,末了陸瓚提起沈時琬,道︰「琬妹妹的婚期恰好在會試之後,靖國公府那日迎親,城中很是熱鬧,學生去了一趟,只是不便見琬妹妹,略盡心意而已。」

沈道乾嘴角僵了僵,呵呵干笑,說︰「她已嫁做人婦,確實不便相見,你盡盡心意就成了。」

陸瓚抿唇,須臾站起身來,躬身道︰「學生不才,如今薄有功名在身,自知還是委屈時瑾妹妹,但請老師放心,我日後竭盡所能,給她掙一身誥命回來,還望老師允我此請。學生此次回來不能久留,若老師同意,明日我便請父母和媒人一同上門下聘。」

沈道乾︰「呵呵呵呵呵,這個、這個……也不必急嘛。」

陸瓚與沈時瑾的婚事,師生兩個在早前就已心照不宣,沈道乾眼下這態度,是客氣一下?

陸瓚便道︰「瑾妹妹的嗓子好些了麼?我在京中也問了大夫,她過陣子若還沒好,老師也不必擔心,日後到了京里,我再請大夫給她瞧瞧。」

沈道乾長嘆一聲,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瓚哥兒,你高中之後,仍舊記著這門親事,老師十分領你的情,然而你已今非昔比,翰林出清貴,你又恰是剛過弱冠的少年郎,正值炙手可熱之際,如今為師遠離京城,也幫不了你什麼了,亦不願以這門親事耽擱了你。」

陸瓚微微一怔——這話的意思可有點兒多。

他立即道︰「老師的提攜之恩,學生沒齒難忘。況且瑾妹妹那般為我,我只想著一心不要辜負她,不要辜負老師的一番期望,旁的不曾想過。」

沈道乾「哎」了聲,說︰「你是個好孩子,為師一早就知道,只是瑾姐兒……」他連連搖頭,「這丫頭自為你傷了嗓子後,便一直悶悶不樂,你也知曉,家里老太太疼她,為此事,一直不怎麼願意見你。瑾姐兒的婚事為師雖也能說話,但還是要老太太點頭才成,我看倒不必強求。」

陸瓚也知曉老太太一直不怎麼喜歡他,想了想,道︰「學生願親自去求老太太,瑾妹妹那里……老師可否允準我與她說兩句話。」

「她眼下不在府里。」沈道乾擺手,「嗓子不好,身子也鬧病,她大伯母一家想她,回蘇州去了。老太太被她這身子愁的,也靜養呢。」

「時瑾妹妹病了?」陸瓚蹙眉︰「大夫可瞧過了?是何緣由?我記得走時她還好好的。」

沈道乾嗐一聲,說︰「她身子弱,病來如山倒,瓚哥兒,要為師說,此事你也莫往心上放了。」

陸瓚心里咯 一下,他與沈時瑾雖未定親,但實際上自打沈時瑾替他喝了那杯酒,這親事在他心里早就認下了,雖上次未請媒人直接提親,一是他暫不想分心,二是沈道乾也明白說過,在會試之後,他來做主,如今這話音兒怎麼不對?

他一時沒有料到會有此變,沉默半晌,方開口道︰「可是……」

沈道乾表情無比惋惜,喝了口茶,說︰「此事老太太和瑾姐兒無意,誰也沒法子,你的一片心,老師心領了,且這翁婿之緣,也不是非瑾姐兒不可嘛。」

陸瓚還在想沈時瑾,過了一會兒這話才入耳,登時愕然。

他心下總覺得不對,但嘴上並沒有直接拒絕,說︰「老師知曉,我與瑾妹妹年紀相仿,等她和老太太身子好些,還請老師再與老太太說說,若實在不成……」

沈道乾嗯嗯點頭︰「老師自知曉你的心意,過幾日我給蘇州去封信,不過你該清楚,瑾姐兒性子倔,有時我這個做父親說的她也未必听。」

陸瓚長揖一禮。

出門時「恰巧」踫到了沈時瓔和沈時璇,但鞏氏卻不在,只有阮姨娘,沈時瓔今年十三了,個子高了些,皺眉看著陸瓚。

陸瓚執禮,兩廂說了幾句恭賀的客套話,陸瓚心不在焉,匆匆走了。

出來他便覺得今日見了幾人也怪怪的,沈時瑾當真是回蘇州了?

他忽地想起宋青辰此時應當也回了家,可別是……

他眯了眯眼,在臨江只呆了幾日,匆匆趕回京城。

宋青辰會試中的是二甲第四,但被選為庶吉士,也入翰林,陸瓚去官舍找人,然宋青辰還沒有趕回京城。

是時,正是四月末,春熱浮躁,幾位留京的同科相邀去逛花朝會,初入官場,同科之間最得相互照拂,陸瓚與幾人欣然同去。

他們趕了個大早兒,到**寺附近時朝陽初盛,前頭一輛華蓋馬車與朝陽一樣晃人的眼,因快到了,馬車慢下來,少頃,從車上下來二人。

陸瓚眼神一縮,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花眼了——怎麼好像看見了沈家老太太身邊的游媽媽?

另外一個,那好像是……沈時瑾身邊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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