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沉寂靜止。
然後便是新生命的啼鳴。
可舊生命便向落霞一般,向著地平線的那一頭飛速隕落。
滿秋趁著所有人凝神的瞬間,掙月兌了枷鎖,向內間跑去。剛剛出生的嬰兒,被眾星捧月的包圍著,她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新生命的身上。
滿秋趴在疼昏過去的阿姐床前,她的身下,鮮血冉冉流淌,染紅了金色的龍鳳呈祥背面。
繁夏躺在鮮血中,面色蒼白,黑發幽深,她妖嬈而又美麗,像傳說極樂世界中的女神一般。
「阿姐」滿秋呢喃著,握著她逐漸冰涼的手指,眼淚婆娑。
繁夏像是從睡夢中驚醒的孩子,睜開眼,向她露出一個甜美無瑕的微笑,「不疼了。」她虛弱的摩擦滿秋的臉頰。
滿秋也扯動嘴角,對她盡量露出一個微笑,可怎麼也止不住越發洶涌的淚水。
「真丑。」繁夏蒼白的嘴唇輕輕嚅動,嬌嗔般看著她。
滿秋不敢直視她平靜的眼神,生怕她在自己的注視下就這樣溜走,于是胡亂的用袖子抹抹眼淚,「我把孩子帶給你來看看。」
她從產婆那里接過剛出生的嬰兒,那孩子緊閉著雙眼,剛剛清洗干淨裹著襁褓酣睡。她把孩子放到繁夏身邊,繁夏已經沒有力氣去抱孩子,便由滿秋抱著,自己偏過頭去看他。
「是個男孩。」滿秋告訴繁夏。
繁夏笑笑,嘴角慈愛和藹︰「真丑,跟你小時候一樣。紅紅的,是個肉丸子」她的聲音越發無力。
滿秋苦澀笑笑,眼淚便從眼角落下來。
「這孩子,還沒取名字呢吧。」繁夏揮退了眾人。「就叫承安」她低頭親吻襁褓里熟睡的嬰兒,「願他平安康健,無憂終年。」
「好」滿秋點點頭,看著她母子二人「你要親自看著他長大,才算是平安無憂啊。」
繁夏不理她,目不轉楮的看著剛出生的兒子,「念念也托付給你了」想到大女兒,繁夏溫柔笑笑,滿眼母愛和仁慈,「將來長大了,讓念念嫁給顏將軍的大兒子顏想。」
顏之想和李念,一人想一人念。
滿秋點點頭,淚水打濕了承安的襁褓。
繁夏抬起頭來看著滿秋,從容又平和,「很多年以前,咱們各自的命運便被父親和母親安排妥當,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保護你們。」隨後她又虛弱淺笑「我很羨慕大哥和你,因為你們的命運沒有未知便會平穩妥當。」她吃力抬頭看著帳外的燭火,「我和江然總是帶著不安定和未知數去生活,總是……咳……怨天尤人。」
滿秋看著她,淚如雨下,輕輕搖搖頭,不是她想的這般。
繁夏見她這般,沒等她開口,溫暖笑笑,「其實我的命運也沒什麼不妥,只怪自己命數不好,定要嫁入王孫之家。」然後用溫暖的墨色眸子看著自己妹妹,認真而又專注「若是可以離開這萬丈深淵,一定要頭也不回地走。」
她壓低了聲音認真又莊重,滿秋在阿姐的注視下點點頭。
「今後我便不在了,這兩個孩子,和你,在太後身邊,還會好過些」繁夏又凝視自己用生命換來的孩子,她用力大口呼吸「萬事多小心,小心,皇後……警惕皇帝。」
滿秋望著阿姐,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聲溢出喉嚨。
「還有」繁夏眼神微弱的暗了暗,「定要為父母親……報酬雪恨!還我江家一世,清白。」
滿秋拼命點頭,眼淚根本止不住的下落,繁夏氣息奄奄卻目光堅毅的望著她︰「你發誓。」
「我發誓,我發誓,阿姐,你不要再說了,血流的太多了」滿秋哭著試圖叫御醫來。
繁夏微弱的搖搖頭,「枕下有支玉花簪……是他們顏家歷代相傳的信物,」繁夏面色如紙一般蒼白,眼淚就這樣從她眼角劃過,像是生命即將到達了盡頭︰「我……終究是……終究對不住他。」
「阿姐,你別走,阿姐!阿姐我求你別走」滿秋大哭,「阿姐,阿爹和阿娘都不再,這偌大的宮城你要我一個人如何撐下去,阿姐,我求你,就算是為了承安,你別走好不好?」她哭得無助又慌張,像個找不到歸途的小孩。
「乖啊」繁夏蒼白地笑笑,聲音細微,不易察覺。
話音剛落,繁夏苦笑一下便閉上雙目,微微顫抖,最後的生命光華從眼角流失,永遠的躺倒在血泊之中。枕邊的嬰兒像是感應到什麼似的,毫無征兆的大哭,像是傷心自己的至親離去,滿殿回蕩著孩子傷心欲絕的啼哭聲。
繁夏去了,她本來一如一團炙熱驕傲的烈火熊熊點亮每個清冷孤寂的人,後來便徹底熄滅入宮後,她如同一顆堅冰冷漠清高,可她仍然是繁夏,帶著她的驕傲她的固執,即便為家人犧牲她依然轟轟烈烈,要麼如火要麼似冰,至純至烈。
滿秋緊緊咬住嘴唇,她跪在地上,任眼淚如瓢潑大雨,沖刷著眼前一切景色。
屋外飄起了雪花,今年冬天的大雪來的格外遲,滿目悲愴,一派荒涼。
……
滿秋懷里抱著承安,文潔攙扶著滿秋,主僕二人在這繁華幽靜的宮宇之間,蹣跚寂寞的行走,身後留下兩行腳印,白雪皚皚,悄無聲息的掩蓋住一路上留下的血腥氣。
襁褓里的嬰兒被滿秋裹得嚴嚴實實,溫暖又無所畏懼的安睡在滿秋的懷中。
文潔望著滿秋,她目光渙散,淚痕帶著熱氣,一次又一次沖刷在臉頰,然後凝成微咸的水汽,在空中凝結蒸發。
小舒跟著挽陶去安置念念。挽陶把清寧殿的一個側間收拾出來,給孩子們安頓一個地方,公主和皇子便放在太後名下撫養。
滿秋堅持把承安帶在身邊,這是她阿姐生前的最後心願。似乎只有把承安帶在身邊,滿秋才會感受到生命源源不息和所有的希望,她試圖從承安的呼吸中感受繁夏曾經存在過的事實,也試圖喚醒自己泯滅的感知。
文潔始終寸步不離陪伴在她身邊,在風雪中她們依偎著抵擋嚴寒。今年的風雪帶來了無情的北風,回到自己蝸居的小院子的那條路似乎格外漫長,一景一物都那麼陌生。
當她們來到院門口時,一個人的身影映入眼簾。
那人極少單獨出入,此時竟然只帶了一個中官隨身。滿秋突然覺得異常陌生刺眼,他金冠束發,墨狐披風繡著金線龍紋邊襯衣角沾著雪花,中官在他身後為他持傘,好像許久未曾見他,他竟比印象中更多了幾分滄桑和氣度,不過是淡淡的站在雪中竟已有睥睨萬物的氣魄。
她嘴角不由露出諷刺的笑容,何人能夠料想到此人會忘恩負義,奸殺寧王,毀滅整個定國公府,可即便再不屑,她仍然要對此人卑躬屈膝。文潔扶著她,滿秋抱著懷里的承安向皇帝下跪行禮。
「吾皇萬歲。」
滿秋眼皮低垂,看著那人的龍紋衣擺逐步靠近自己。
一張布滿老繭的手伸到滿秋眼前,「起來。」他的聲音像是命令高高在上,無形中帶著壓迫,掌管著眾人的生死,讓人窒息。
滿秋垂首,抱著承安由文潔扶著,從滿地積雪中緩慢站起,並未踫那人的手。
那人並未在意,反而帶著玩味的笑意打量滿秋。直到看到滿秋懷中襁褓里的小嬰兒,「這是二皇子?」
滿秋听著那人詢問,想到這孩子片刻前的經歷,她的阿姐死得那麼可憐,溫柔地撫模襁褓「是」,懷里的小嬰兒感受到近似母親一般的撫慰,安逸的舒展嘴角帶著無意識的笑容,滿秋看著嬰兒熟睡的臉龐帶著寵溺的笑︰「江娘娘仙去前給孩子取了名字,叫承安。」
「既然是她的遺願,朕也不好剝奪。」那人看著滿秋懷里的孩子,又看看滿秋主僕︰「怎麼,不讓朕進去嗎?」
文潔驚慌行禮,隨即匆匆拿鑰匙為皇帝開門。滿秋便抱著承安,警惕地望著李明瀚,眼神毫不掩飾怨恨和哀痛。
幾人跟著文潔走進屋內,文潔把蠟燭點亮,又匆忙為炭盆里續些炭火。滿秋始終抱著承安一言不發,她一直試圖用背影掩蓋住弱小的孩子,距離李明瀚始終幾仗遠。一時無言。
李明瀚最先開口,在橘色的燭火里他的側臉伴著笑容有些溫暖和無奈,「你就這麼提防朕麼?」
滿秋琢磨不透此時那人的想法她把憂傷掩在微笑之後,拖著疲憊,小心又謹慎「聖人天人之姿,奴身份卑賤,不敢直視。」
滿秋把承安輕輕放入床帳內,屋子里生了炭火卻還要一會才能暖和過來,孩子才剛剛出生不能被凍著,同時一旦自己和李明瀚有何牽扯只要遠離床帳便不會傷害到他。
李明瀚看著滿秋這一系列舉動,她輕柔地把承安抱在懷中,手指溫柔又舒緩的給嬰兒覆蓋上棉被,床帳映襯著她姣好的面容卻平添了母性的光輝,這一幕就像自己曾幾何時在記憶里偶爾一閃而過的一樣,那翩然的身影和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重合在一起,深深重創了他深邃幽暗的眼眸。
「你們都下去」他嗓音里帶著帝王的征服欲,理智為了壓抑這份內心的暴動給聲音蓋上了一層沙啞「朕有事要同江娘子單獨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