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是怎樣的一種體驗,滄笙在腦海中設想過多遍,大概是執手相看淚眼,輕聲軟語,卿卿我我吧!
滄寧告知過她,她是被虞淮抱回石族的,說明他最終還是應邀來了第一天。人又活到了現在,與石族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友好相處,他定然已經能理解到她送上菩提子的良苦用心了吧。
這樣的境況下,他見到她「復活」會是怎樣的反應呢?卿卿我我怕是不足以形容,滄笙想來便覺得心里頭發燙。
人麼,活著要有奔頭,王圖霸業是指不住了,她生來是個不該入世的人。那麼後半生可以改一下目標方向,找個意中人,生一窩娃,平平淡淡也是日子。
虞淮復闢歸來之後確實與石族很友好,因為最開始的時候下意識地將毀掉他半生修為這件事的源頭,歸結為化去心魔時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滄笙的死是他心里的一道坎,邁不過去只能繞行,服用菩提子又是她死後的十多年之後,沒人願意惡意揣度一個連死都在等著他的人。即便後來滄笙的詭謀論佔據了主流,人們皆以為她的隕落是詐死,是有目的的,虞淮也不曾動搖過。因為是他親手將她從第一天抱回來,如何不知道,她連神格都沒了,氣息全無,不可能還會活過來。
但事實上他會這麼想,全因為滄笙從「隕落」以後都成了一個過去式的「死人」。逆著推,倘若那時她大限已至,又真心想要打壓他,完全沒必要用菩提子這樣的招數,直接拼死一搏就好。何必還特地好心地用神藥為他化去了心魔,要是沒有菩提子,他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早就隕落也說不定。且而石族後來也沒有在他遇難之後,落井下石。
因為滄笙毫無動機且不再有威脅,所以不曾懷疑。
虞淮復闢的道路手段果決殘忍,唯獨不曾動的就是石族,沒有太多的理由,全憑當年第二天相互扶持的交情與依稀初具稜角的好感。如今三大族落握手言和,滿城歡慶,他手持酒杯,在人聲鼎沸的恍惚之間竟然又想起了滄笙。
這不是他第一次想起她。
虞淮落難的這近百年,過得不可謂不煎熬。他性情堅韌,又生來冷漠,若不是窮奇護主之忠誠讓他也大為詫異,放目十一天也形單影只、絕無同類的人,根本不會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中體會到無援的孤寂。
他曾在被追殺中被活埋在地底,生不如死地熬過了半個月,每一口呼吸都是計劃好的,眼前因為缺氧始終是一派漆黑著的,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生活在地底的丕蟲啃食著他的身體,咬破了他的皮肉,撕扯著他的筋骨。
但是不能動,一絲生氣也不能散出來,追殺的人一直徘徊堅守著不願離去。
虞淮從未有過自憐自艾的念頭,在這樣生不如死的等待中也始終冷靜鎮定著,沒有過半分動搖。但卻會在寂靜中偶爾出神,思緒模糊,腦海里突兀地撞進來一個笑吟吟的人影。
滄笙仿佛正挨著他的肩頭躺著,輕松的語氣,在同他說著什麼。
可惜那個時候他的狀態太差了,耳邊是斷續的耳鳴,听不清她的聲音。努力了許久,猛然極為奢侈地大大呼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耳鳴消退些,而後才听到了她的聲音,略帶失落︰「我在等你呀,你為什麼不來呢?」
心口的刺痛宛如雪上加霜,剎那間蓋過了全身的萬蟲啃噬的痛楚總和,險些叫他暈死過去。
……
後來月兌險,虞淮數次想起那次的幻听,心口像是落上了一道枷鎖,沉重得抬不起來。
今天的氣氛不一樣,休戰之後確定了第三天往後百年的和平。他再想起滄笙,是想起她曾說平淡的日子里需要學一門手藝,想起她給他的那片冰絨花,月兌離了第二天的雪原,它早便化成了晨露。
杯中空了,沒人敢上前多寒暄敬酒,他一個人也喝得很是和諧。剛要去執壺自斟,斜里伸來一只手,很是冒失地將酒壺從他手中奪去,話語卻很熱切︰「一個人悶頭喝酒多沒意思,要不我陪你啊?」
這聲音過了百年,一樣具有穿透靈魂的力量。
虞淮抬頭,眸里是空的,怔然對上了她晶亮活力的眸。從未在外失過態的人,未能留神,生生捏碎了手中的瓷盞。
他突然炫了一手力氣,然後就僵住不懂了。滄笙略頓了頓後沒能感知到執手相看淚眼的氣氛,主動牽起了他的手︰「你怎麼了?不認得我了嗎?是太過驚喜了嗎?」
虞淮開口,聲音是略帶沙啞的,隱隱不穩地低沉著︰「滄笙?」
滄笙松了口氣,還真怕自己「死」了百年,就被歷史所遺忘了呢,輕松起來,自發拂袖在他旁邊坐下,嘿嘿笑起來︰「在第一天我是不是嚇到你了?我听滄寧說了,是你把我送回族的,實在不好意思。我是想在秋千上等你的,結果像是睡著了,也不知道遇見你的時候我是不是已經狗啃泥一樣,摔在了地上。」有心上人了,自然在這方面會講究一些,滄笙一提起來就是滿心的擔憂,小心翼翼,「很丑嗎?」
虞淮此刻的腦中想了數種可能,然後一一否決,譬如是有人冒充。近百年來這種事倒是有過幾例,但從來都是沖著石族、狐族或者炎帝所在的炎族,畢竟他們與滄笙關心匪淺這才是眾人周知的。而虞淮與滄笙的合作的交情,幾乎沒有人知道,所以不可能一上來就同他裝熟。
況且她還提到了第一天的詳情,虞淮難得地因為一件擺在眼前、過于震驚的事實而毫無反應的沉默著,自我消化了好半晌。
但還是將滄笙的話听進去了,目睹她憂愁的眼神,回過神來後想都沒想。
「不會。」他應道,「你恰好跌進了我的懷里。」
他的反應終于不那麼僵硬,有了軟化的痕跡。滄笙听他說自己跌進他的懷里,畢竟是剛想追人,自己這邊連苗頭都還沒起,那邊先打了她個措手不及,突然之間不好意思起來的搓搓手︰「是嗎,可惜我不記得了。」
這個氣氛才像是漸漸進入了佳境。
滄笙還想找他說什麼,奈何虞淮這個位置原本就分外惹眼,高居主座。雖然一波敬酒寒暄過後,其他族的長老不敢上來多求虞淮給點面子同他們閑聊,相互之間打成一片,連看都不敢望這多看一眼,起初還以為是個上酒的婢女上前了沒太在意,誰想這個小仙居然堂而皇之在虞淮大帝身側坐了下來。
眾人大駭,這才注意到一點氣場都無的小仙的面貌竟與已羽化的滄笙大帝一模一樣,豁然站起身來。
有耐不住寂寞的小仙先行高喚出聲︰「是滄笙帝君!」
這一下,滿室都靜了。
滄笙根本不想理會他們,朝第一個喊她的人意思意思地揚了下嘴角,一句話也沒說。反正她往後都不會入世了,這趟出來,下一回不知道還得多少年以後。就像她會退休,一些族落的長者漸漸也會退居二線,換了年輕人上來,下次出來便不會有這樣的麻煩。
原以為一百年夠久了,畢竟第三天已經大換血,市面上又不許流通大帝的畫像,她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簡單的認出來。
滄笙尚不在意,下頭的人突然呼啦啦跪了一大圈,個個如喪考妣的模樣。
「求滄笙帝君高抬貴手,許第三天一個來之不易的和平吧。」
這次小宴來的都是一些小地方領主統領的族落,算是大帝麾下比較外圍的附庸,虞淮會見他們純屬于應和大環境,走兩天親民的道路。
越是小族落,越將風向看得緊,他們沒有抵抗大流的能力,一旦走眼便是萬劫不復。如今大帝之間預備止戰,這對他們各有小地盤的小族落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咋見滄笙在這樣的關頭出現,不得不重新思考上當年所說的「詭謀」論。
如今三位大帝齊聚一堂,滄笙突然出現,難不成是想要借助這一次的機會,將其他兩位毫無防範、只身前來的大帝鏟除?
他們腦筋動得快,因為沒有左右上意的能力,哭嚎成了唯一的上述方式。
滄笙轉瞬就明白過來,略有點尷尬,咳嗽一聲道三方協議已經簽了,她不是來攪局的。
屋里頭動靜大,很快便引來了更多人的圍觀。至于滄笙變成廢帝,這個他們真沒看出來,越到一個高境界,氣息是內斂的,只要不刻意外露,修為低的永遠看不穿修為高的那潭水有多深。
這下被堵得走都沒地方走了,滄笙難辦起來,正想找滄寧的傳音符。眼前空間一陣模糊,外頭的族老的磕頭聲都被隔絕在外。
虞淮站起來,居高臨下,凝望著她︰「你,修為散了?」
他這樣,其實有點可怕。
滄笙親身經歷過,很多人在明白她廢帝的身份之後,態度都會有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虞淮面沉如水,叫人看不出喜樂來。
但還是想要相信他,縮在原位上點點頭︰「對。」
她表情平靜,看起來全無打擊。
虞淮很快想到滄笙「隕落」之前做的那些事,原來所有的反常,全盛時期登帝之後不選擇強攻第二天,退而輔佐滄寧等等的,都是在為自己鋪後路。其他應心魔而隕落的大帝都是有征兆的,譬如修為波動,性情大變。而應劫亦或意外而死的,人根本就不會提前預料到。
兩者皆不是,沒人想到滄笙是在籌劃什麼。
「你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事已至此,沒什麼可隱瞞的。「對。」
虞淮眼前有輕微的暈眩,良久︰「我送你回滄寧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