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于散會後將唐三藏私下叫去,卻始終神色緊斂不發一語。
唐三藏隱約猜到他怕是有大事要講,抿著唇面色凝重。
「玄奘,孫悟空去哪了?怎麼沒和你一道來?」
「……」唐三藏尋思起如來那日差點滅了孫悟空之事,頓了頓沒有實情相告,「愛徒有事耽擱,故無法前來。」
如來听此點頭,倒也沒有起疑心。他欲言又止地打量了唐三藏幾眼,眉頭微蹙,像是有什麼沉重心事。
「我這會兒召你來,實有要事……一來眼下世道不太平,我打算教你幾招以作防身之用,那日我幻出的蓮花罩,便是佛界里大無量的法術。二來……」他沉默了一剎,「你可覺得誓不空與孫悟空的關系……很是古怪?」
唐三藏心頭一跳,面上卻壓抑了情緒。「佛祖的意思是說?」
「時至如今也無需再瞞你……那日誓不空與我大戰,我使出三十二相之一以卍字心法照見他來歷本相,卻不料看不見他的來處,只見到一片混沌。雖如此,我于他的本相之中還是見到一人……」
如來遲疑著,聲音漸沉。
「我看見了——孫悟空。」
「你和老孫我長得一模一樣,又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共通點。這不尋常,太不尋常了。」孫悟空煩躁地在室內踏來踏去,不時抬頭瞥一眼緘默不語的誓不空,揚起眉問他,「你說清楚,你和我到底什麼關系?」
誓不空抿著唇,仿佛眉宇間的所有思緒都已凍結成一片。清寒入骨。
「說話啊,裝什麼木頭!」
孫悟空伸出拳,眼看就要打上他,誓不空伸手,接下了那人的一擊。
「我們之間,什麼關系很重要嗎?」
仿若先前的氣急敗壞都消退得一干二淨,誓不空冷靜了下來,定定直視著孫悟空雙眸。
「本座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很重要嗎?本座和你有許多共通點,這很重要嗎?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一個是滅天妖王,一個是齊天大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瓜葛。」
孫悟空沉了眸,盯著那人,一字一句吐露出口,「你騙我。」
誓不空听著神色一暗,慢慢松開了孫悟空。他呵笑一聲,「是啊,本座好心好意騙你,哪想你根本不領情。」他頓了頓,一把扯過那人抱進懷里,施術在腳下幻現了藍光。
「你這麼想知道,那本座就告訴你。」
他在孫悟空耳旁近乎是咬著牙低語——
「記住……是你想知道的!知道了,就不能後悔。」
呼——
耳旁似有凌厲風聲,刮過長空沖散了濁雲。周遭是一片冥昧黯淡的天色,仿若此處,永遠都沒有日出天明。
孫悟空被誓不空攜著出了內室,于虛空里騰雲駕霧馳如流星,不時看到半空中立著幾座小島,卻荒無人煙只有草木,像是未被開發的蠻荒之地。
而空中間或飛過幾只魔鳥,渾身漆黑,身影妖邪,聲音淒厲,震動著耳膜讓人心頭一顫。
孫悟空睜大眼,瞳孔緊縮仿若不可置信,就連顫微出口的聲音,都一啟唇就被吹散了在風里。
「這兒是……」
誓不空沒有答他,頭發在風中烈烈揚動,眉眼默然身姿英健。
可哪怕那人沒說,孫悟空眸色微散,也知道了答案。
這兒……
便是當年他受了整整一百年刑罰的無天界。
幾乎半生的血,半生的痛,他都留在了這兒。
只是他不明白,誓不空的老巢為何會建在無天界?而那人帶他來這兒……又是為什麼?
舉目所見皆是一片陰沉暗色,風起雲涌地仿佛是隱藏著什麼要將人生吞活吃的巨獸。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終于出現一抹女敕綠,仿若于死寂中跳動的一點生機。孫悟空看著前方那座空島,沒來由地覺著有些熟稔,卻又不記得自己來過這兒。
誓不空將他帶到了島上,兩人停落在青翠草地之上,鮮妍的顏色與暗沉的天空形成截然對比。孫悟空在草坪上踏了幾圈,忽然鼻子一皺道,「這兒的氣息有些熟悉。」
誓不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當然熟悉。」
「什麼意思?」
孫悟空半疑地抬眉反問,卻見誓不空已然松松筋骨躺下倒地,雙手在腦後作枕。
「你听過盤古的事跡吧?」
孫悟空走近,也坐了下來,點點頭。
「開天闢地,死後左眼變日,右眼變月,發須變星,身體各部分化為春風雲霧和山川大地,乃遠古創世神之一。」
誓不空一瞥他,伸出手出人意料地將孫悟空一把也扯到了草坪上,兩人肩並肩躺著,相似的面貌,不同的神情。
孫悟空原本一愣,卻見誓不空抬起手,五指一轉,便撥雲開霧般推走了重重陰雲,露出了暗沉中含碧色的天空。
那人手指又是一動,認真地在光luo的空中幻出了清皎的月亮,又幻出了點點繁爍星辰。
他說,「這座島,也是如此。」
「孫悟空,這座島……就是用你的血肉變成的啊。」
誓不空轉眼,看著孫悟空似受沖擊的震驚神情,慢慢地挑起了一笑,眸中如若浮著暗光,卻更像什麼都沒有。
「當年你在無天界受刑,那兩個天將雖然將你割下的血肉都盛入了盤中,卻多少有些散落在茫茫虛空里。而你流下的血,更是早已沾染了這片雲土,滿目所見皆是鮮紅。盤古化身軀為天地,而我則將你的血肉,……」他的笑意有些涼,猶如那漸淡的聲響,「化作了無天界里,唯一的一座綠島。」
這島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一石一河,都是由那人的精血皮肉所化。
是祭奠,也是紀念。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獨一無二的痕跡。
「孫悟空,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你被金蟬子漠然忽視,為他奔波忙走,為他受刑百年,卻從不恨他?」
孫悟空听到這話,兩手握拳,卻沒有多少力度,反而渾身微顫著,身形緊繃,像是心中一根弦被隱隱觸動。
誓不空卻沒有看他,眼里倒映著與周遭鮮亮截然相反的如水沉涼,沙啞的聲音仿佛在礫石上磨過,帶著嘲弄的諷笑。
「因為那些恨,那些怨,那些妒,那些陰沉的一切……全都由本座替你承受了啊,孫悟空!」
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個說著本座的高高在上的妖王,而只是一個于命運塵網中苦苦掙扎卻不得解月兌心有不甘的凡人。
「眾人皆說這無天界乃是遠古之初盤古開天闢地後遺留下來的混沌世界,卻無人知曉,這里頭遺留孕育著盤古死後漸生的濁念。創世神的靈識在這天地里兜轉飄蕩,不料冥冥注定般,偶然得了你這靈猴心頭血的點染造化,從此有了煥然新生。」
誓不空一手緊嵌入地,胸膛起伏像是在緊緊壓抑著洶涌而來的心緒。
「那原本神識以為自己終于能逍遙天地無所拘束,卻哪想到……你受剜刑之時怨氣深重,而那每一滴浸染至濁氣里的心頭血,都飽藏著你對這人世對這天界那金蟬子的怨恨,滾滾不絕,堪比戾氣……」他呵笑了聲,聲音一抖,「那些日夜叫囂的不甘,透過心頭血盡數分攤到了我頭上……這下你可終于得償所願了。所有的痛,所有的傷,所有的貪嗔恨,你都扔給了我,讓我活在你的怨念和陰影里,受著本該由你所受的折磨!而你呢?你解月兌了,釋懷過去重新開始,依舊去取經,依舊去愛你愛的人,依舊過你的逍遙日子。」
誓不空說著,閉上了眼,睫毛顫動,神色微涼。
這世上,只有一人不該對不起他。
可對不起他的,卻偏偏正是那人。
就像個笑話。
如今的那人活得光明磊落,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指定取西經特派使者花果山水簾洞齊天大聖孫悟空,听听,多響亮的名頭啊?
可他呢?永遠縮在陰暗的角落,永遠受著怨念的嚙噬,永遠內心永無安寧。
他不在乎世俗的看法,也不在乎眾人的偏見,更不在乎背負什麼遺臭萬年的罪人罵名。
他只是不喜歡孫悟空把一切負累扔給他,卻自己逍遙自在的模樣。
他想要那人知道他的存在,想要和他合二為一,想要把那些折磨了五百年的惡念,也讓孫悟空嘗嘗滋味。
「所以……」孫悟空雙目瞪大,聲音有些破碎,「你,還有如今這一切,都是因我而生?」
懊悔吧,痛苦吧,自責吧。
誓不空盯著他,心頭思緒翻涌,皆是陣陣惡劣的期望。
「是啊,如今這一切,都是因你而生。孫悟空……你才是最大的惡人。」
誓不空笑著,眸里蔓上了絲紅意,衣袖于狂風中獵獵飛揚。
【——記住……是你想知道的!知道了,就不能後悔。】
「毀天滅地的罪魁禍首,就是你啊,齊、天、大、聖、孫、悟、空!」
他這一聲,如山呼海嘯般,穿雲裂石震得人心頭一跳,漸生暗涼。
孫悟空眼皮一跳,抬起眼來直視著他,「你既是我老孫的半身,我自會看著你不讓你顛覆人世的歹心得逞。」
「半身?誰跟你說的本座是你的半身?」誓不空大惱,吼道,「孫悟空,不要以為本座就是你。本座不是你的另一半,更不是你的影子!只有貪嗔恨怨,本座也活得很好。」他咬牙切齒地說著,明明是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情,卻不知為何此刻干癟得像副空殼,「本座自在得很,有上古之神賜予本座滾滾不絕的濁氣,有這三山四水偌大天下任本座逍遙,甚至連這天下都是本座的,本座活得很好,本座有的,也比你要多得多!」
孫悟空看著他,不知為何眸色有些沉悲,看得誓不空牙齒都開始打顫,拳頭握緊。
「你這是什麼表情?同情本座?笑話,本座不需要你的假惺惺!」誓不空跳著腳,「本座不在乎,從來不在乎!」
「我不是同情你。」孫悟空抿著唇搖了搖頭,「我不需要同情。想來你也不需要。」
如若誓不空真是他心內另一半不為人知的陰暗心思的化身……那他們之間,至少還有一些地方,仍舊是共通的。
譬如桀驁的性情,又譬如,不需要施舍也不需要憐憫的孤傲自尊。
只是不知為何,心底卻泛上一陣細細密密近乎麻木的疼痛。針扎般難受。
不似舊疾發作,也不似鎖魂咒搗攪。
反像是橋索相連著,一道傷牽動了另一道傷。
一個人的痛楚,順著血肉筋絡傳到了另一人心中。
誓不空唇色全無,他咬著唇,一把拉住孫悟空的手腕,「跟本座合二為一。這樣我們就是一體了,本座有的你也會有,你有的本座也會有。我們一道毀天滅地稱霸天下,一道一統千秋萬代為王。」
他說著,不是請求,不是詢問,而是命令。
孫悟空遲疑著,卻慢慢搖了搖頭。「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毀了這天地。」
「為什麼要和我對立?!」誓不空大吼了聲,眸中怒焰暴漲,紅意蔓延。
「明明我們倆才是這世上最相像最親近的……明明我們才是屬于彼此的!你為什麼拒絕我?為什麼拋棄我?本座對你難道不好?到時候你我合體,這三界是本座的,又何嘗不是你的?!齊天齊天,你要齊天,而本座能贈你一個天下,無需去齊!」
誓不空翻過身,猛然壓在孫悟空身上,兩人身軀緊貼兩眼對視著,就仿佛兩顆百般相似的心在交鋒踫撞。
「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懂你,更珍惜你,更恨你也更愛你。」
他近乎是絕望哀涼地將額頭貼在那人額上,努力攫取著溫熱的呼吸,渴望能溫暖這沉凍了五百年的軀體。
「跟我一起,好不好?不煉化也可以,不合二為一也可以,所有惡念都由我來承受也可以……」
「只是……跟我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