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
敖陀因著敖烈的緣故,惋惜地看了唐三藏好幾眼,卻只得悻悻罷手。
他生著悶氣一個人躲在黑水河下,敖烈看了他幾眼,卻還是和唐三藏孫悟空一道上了岸。
黑水河畔,風聲呼嘯,如有鬼唳。
有兩人並肩,眉目靜默。
深幽暗林里,敖烈看著孫悟空,神色沉湮于無垠夜色之中。
「大師兄。」
他抿著唇,啞著聲開了口。
「嗯?」
孫悟空抱著金箍棒,轉頭看他。
「我有一事想拜托你。」敖烈深吸了口氣,頓了頓,「大師兄能不能幫我演場戲?」
「什麼戲?」
「假裝師父被陀兒劫了,去西海把摩昂請過來,讓陀兒再見他一面問個清楚。」
夜色深沉,濃重如墨。
敖烈這句話消散在風聲里,卻刮入耳中听得清晰。
孫悟空極其輕微地蹙了蹙眉,「你為何不親自去請?」
敖烈搖了搖頭,欲說還休,「我離家已久,而且……」
剩下的話語,如同斷成半截的木片,孤零零地突兀在暗色中。
「而且怎麼了?」
敖烈張張唇,卻仿佛粘合般,回憶封條了所有聲息。
他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卻偏偏是壓抑到極致的淡漠。
「沒什麼。」
他閉口不談,緊抿的唇宛如劃破血色的鋒刃。
孫悟空胸口沉浮著動了一動。
他低低問出了聲,「你……可是喜歡那個鼉怪?」
不然,做什麼處處都這麼為敖陀作想。還讓他再見摩昂一面。
敖烈模模臉,淡如水的笑意在明晃的月光下看來有些涼,「有這麼明顯?」
孫悟空听著正想點頭,卻不知為何,直覺哪里不對,半皺起了眉。
「你……」
「怎麼了?」
他搖搖頭,轉了兩圈,「不對,不對……」
「什麼不對?」
孫悟空看著他,似是想到什麼,沖擊下兩眼怔愣。
「你喜歡的不是他。」
「……」
敖烈沒有回答,神色靜默冰凍。
孫悟空閉上了眼,「你的眼里,沒有那種東西。」。
「什麼?」
遇見中意之人的華彩之光。盈盈映輝,一閃一爍。
他頓了頓,想起那人提及摩昂時漸隱漸浮明滅如星子的隱秘神色,心間一動不由深吸了口氣。
「你喜歡的不是敖陀……而是你大哥,摩昂,」孫悟空搖了搖頭,「對不對?」
對不對?
敖烈听著,卻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話,猛地彎下腰,笑得喘不過氣,笑得淚流滿面阻抑不住。
「我喜歡大哥?」
他反問著,聲音沙啞發抖,「喜歡那個一本正經死板無趣的男人?喜歡那個心里除了龍族大業再沒其他的男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師兄,開玩笑也該有個度吶……」
孫悟空靜靜看著他。
看著他眼里再也藏不住的悲哀如深海的絕望之色。
這種神情,他再也熟悉不過。在那明知無望卻飛蛾撲火的七百年日日夜夜里,他承受的也是這般要焚烈一切的苦楚煎熬。
敖陀被孫悟空那目光看得心間生了密密的刺,笑著笑著便落于無聲,只剩喑啞。
他垂著頭,許久沒有說話。
鷹愁澗磨滅了他原本暴烈的性子,也深埋了他所有不可言說的禁忌心思。
往事縹緲就如雲煙,看著早已過去。可只要風一吹,便會雲煙化雨,下了一地淅瀝淋灕。
「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敖烈掐著掌心,半笑著似真半假,「他終究是我的兄長,他心里裝的終究只是另外一人。我不過是他眾兄弟里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不過是與他搶心上人的嫌惡存在。我的喜歡和不喜歡,有什麼重要嗎?」
他從來不是沒有什麼過往。只不過,他的秘密太深了,像口暗而冷的井。
他原本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將這個秘密道出口,也不會有人猜到。
他把自己的心意藏得和種子一般深,除了死亡再也無法連根拔出。
可孫悟空那雙火眼金楮,看透的不僅是人,還有心。
「當年我想盡辦法拆散他們,不惜插入其間當個第三人,裝作要把陀兒搶過來。可到最後呢?」敖烈呵笑著,宛如自嘲,「他當著我的面,一字一句說著,要我娶妻生子,別再糾纏敖陀。哈……為了他愛的人,他讓我娶一個自己壓根不愛的人……」
他閉上了眼,咬緊了牙。
被喜歡的人逼婚,這是什麼感受?
普天之下,或許只有他一人知曉。
「那時他看著我,眼里滿滿的全是戒備,全是距離。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看他發這麼大的火,為了他心尖上那人,為了不容于世的痴情。」敖烈撫著額,笑意凜冽如寒冰霜水,「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也是他的弟弟,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憑什麼,憑什麼他能給予敖陀想要的,卻不能給予我想要的?」他抬頭看著孫悟空,眸里似蔓延著哀涼紅意,「憑什麼他能為了敖陀放棄自己想要的,卻逼迫我去接受自己不想要的?」
他咬牙喊著,眼眶紅意搖搖欲墜。
「是,我喜歡敖陀,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他原以為那麼多年過去,自己已然放下了。可終究,他還是凡俗人,做不到出塵,做不到無動于衷。
「可我喜歡一人……舉世不知。」
敖陀說著,以掌覆面,明明嘴角帶笑,聲音卻半顫抖。
白龍馬有個秘密,從來沒對任何人道出過口。
他喜歡一個人,喜歡了整整五百年。
他為他失魂落魄,為他火燒明珠,為他面壁鷹愁澗,也為此生不再相見取經上路。
他是他的兄長。是他血濃于水的親人。
是他永遠也不可能融化的寒冰。
【——我笑你痴心妄想。】
也是他……痴心妄想的存在。
他們之間從沒有什麼求而不得。
因為他壓根不能求,也求不了。
敖陀好歹有個結局,可他啊,連個開場都沒有,就已經倉促退場。
孫悟空看著他,如看夜色,默然無話。
第二日,他去西海將摩昂請了來,天空那時烏雲沉壓,像個蓋子般傾倒下來,壓得人直喘不過氣。
一百年過去,摩昂再也不是當日那失了穩重的年輕人。反倒越來越像他的父親,開始學會將所有心思和情緒藏在心底,扎成囊袋,密不透風。
只是當他遙遙看見天光下與記憶里不甚相同的那人,呼吸終是驟然促了一瞬,心頭悸動。
「陀兒……」
他低低喚著,如同暌違了千萬句喃語。
敖陀本不知敖烈帶他上岸做什麼,看見摩昂之時卻受到劇烈沖擊,睜大雙眼呼吸翻涌,開口聲澀啞得仿佛這一生都沒說過話。
「你……怎麼來了?」
摩昂沒有回他,等不及便長腿一跨奔了過去,一把將那人緊緊摟進懷里。
他貼在那人鬢旁,摩挲著,喃喃著,流下了淚,「陀兒……我的陀兒……」
他找了百年,落拓百年,沉哀百年。兜兜轉轉,卻終是又找著了此生至寶。
敖陀被他抱得如同箍入骨肉,他看向不遠處遙遙立著一臉淡漠的敖烈,心下顫動間突然明白了為何摩昂會突然出現在此處。
「你不是不要我了?還來找我做什麼!」
他忍住抽噎,跺腳瞪目,揚聲質問著。
「誰說的我不要你?當年我四處奔走,打算準備些法器助你渡劫,哪料父王後來說你外出修行渡劫,不會再回西海。我只道你知道父王給我招了親事,惱我氣我怨我,所以不願見我。」摩昂將頭抵在那人肩上,抱得極緊,聲音發顫,像是怕一眨眼就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場夢,「整整一百年,我找了你整整一百年。陀兒,別再走了,回到大哥身邊,好不好?」
「你沒娶妻?」
他低著頭抽著鼻子,那模樣看來像個失而復得的傻瓜。
「我不娶妻。」摩昂搖了搖頭,一臉鄭重,「我娶你。」
當年知道敖陀出走,他瘋了般找遍整個西海,找遍人間,翻天覆地的,差點入了魔,哪還有什麼心思應那婚事?
摩昂牽起那人手,放在臉旁摩挲著,「大哥想明白了,沒子嗣也沒什麼。父王尚在壯年,我又有兄弟多人,不愁龍族血脈無法延續。陀兒……大哥再也不會悔諾了。說是一輩子,就是一輩子,我們回去,好好過完這輩子。好不好?」
敖陀握緊他的手,終是從鼻腔里溢出一絲哭腔的——「嗯。」
不管舅舅是不是騙了他,不管還有何阻礙橫亙其中。
他只知道,他等了這麼久,終究還是等來了。
大哥沒有拋下他,這就夠了。
摩昂帶著敖陀告別了一行人,看向敖烈時目色深重。
兩人什麼話也沒說。要說的話,早在前塵,便全部說盡了。
敖陀任由那人拉著,離了黑水河。雲巔之上,他心下如飄浮絮,不知為何回頭看了眼身後凌波一點立于搖漾湖面的敖烈。
他等來了,那烈哥哥呢?
……
天地無聲,啞寂作答。
依舊是銀鎧如雪,鬢發如雲。
只是風吹起,墨發飄揚間那人遠望著他們半抿雙唇。
就仿佛孤身于天地間,從來只此一人。
黃土葬紅塵,痴骨埋平生。
一廂情願,有始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