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烈幾乎是惡意挑撥般在那人耳旁哈著氣,輕聲低語,酥麻得讓人腦皮一顫,不知所措。
旖旎氛圍如水溶溶,而就在敖陀啞然欲掙月兌間,敖烈低下頭在那人唇角落下飛快一吻。
如蜻蜓點水,一觸即逝,只是有意無意地,他向對面投去了一瞥。敖陀揚起眉勃然大怒,可不待他動手,一旁已快步走來一人,衣袖飄揚風聲凌厲,
「敖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敖烈還是第一回見到摩昂這般怒目圓睜的模樣,聲音震喝著如同只差一剎就能爆發火山昂裂般滔天怒氣。
敖烈心頭一顫,半笑著勾過敖陀的肩,動作輕佻,「自然是如大哥所見。」
摩昂平日為人冷靜,待人處事謙和有禮,與他幾個兄弟更是從不曾生有罅隙。只是這一次,他像是多年來的容忍被全盤打翻,心間濤浪上下翻滾著,臉肉橫顫地一拳就朝敖烈打了過去——
「砰!!」
敖烈被摩昂一拳打得偏過頭去,長發也從玉冠里月兌落,披散了一身。
他一手撫上嘴角,半點朱砂血色刺痛了雙眼。敖烈呼吸急促地顫巍巍起身,咬牙便朝摩昂撲了過去,揚起拳頭在摩昂身上不留情地如雨砸落著,任敖陀萬般拉扯都不住手。
憑什麼……憑什麼……
心間嘯響過風聲萬語。他眼眶充斥著烈焰紅意,如恨如妒,還混雜著幾分無人看得透的沉重情緒。
摩昂雖被打著,卻沒還手,只朝著他笑。笑意莫名帶著諷刺。
敖烈盯著他唇角笑意,氣息大亂。「你笑什麼?!」
「我笑你痴心妄想。」
這一句,如萬鈞雷鳴軋過敖烈心頭,轟鳴聲間燒毀一切,焦枯得寸草不生。
他弓著背彎下腰,一手在胸口揪得極緊,似是心髒擠迫得喘不過氣。
人心都是肉長的。
……
我也姓敖。
……
我也是你弟弟啊!
明明該響徹天地的大喊卻似消了音。
風聲不說話。
長廊不說話。
牆角不說話。
他也說不出話。
敖烈似預料到般,眼角眥裂,眸中暗澀。他強撐著轉過身,背影孤傲踉蹌而去。
何為敖烈?熬過窮冬烈風,熬過烈燒熾火。
熬習慣了,便也看透了。
……
「大哥,烈哥哥怎麼說成婚就成婚了?」
那日龍宮大宴,敖陀跟在摩昂身後,一臉不解。
「父王替他找好了人家,我又有什麼辦法?」
敖烈大婚,龍宮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到處都是流光溢彩歡聲笑語。
敖陀起初還不明白敖烈怎麼突然成婚了,可後來他看著摩昂堅毅沉默的側臉,腦內一根弦突然打通,似是明白了些許。
他打了個寒顫,「大哥,是不是你跟舅舅說了什麼,逼的烈哥哥成婚?」
「說什麼逼?」摩昂頓了頓,面色不變,「生為龍子,自然是早晚要成家立業傳宗接代的。」
有些人的可怕不在于他們的凶狠,而在于他們平日里偽裝得太好,就像只柔順的小綿羊,只在你失去防備的瞬間一把跳起給予致命一擊。而他算不得過分,不過是把立于懸崖邊緣的那人,往前小小推了一把。
敖陀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過頭直直看著他。
「那大哥可也是要傳宗接代的?」
摩昂的眼皮跳了一下,偏過頭去沒有回答。
「大哥是不是也是要傳宗接代的?」
敖陀沒有死心地繼續追問著,蹭到他身前,兩眼睜大如春/色月盤。
「我……」
喉口滑過艱澀話語,卻一字一句都道不出口。
就像刀片,梗在喉嚨里,咽下去會傷,吐出來會痛。
無論上下,都是洇然血色。
「大哥,你回答我啊!」
敖陀何等聰慧,從他的閉口不談里隱隱猜到了什麼,面上漸覆焦急之色,不住搖晃著摩昂臂膀。他把自己能給的都給了這人,半生的時光,兩廂的結合,獨一無二的深情,還有,只為那人而生天下再無人能容的脾氣。
摩昂看著那人雙唇翕動,眉間狠狠跳了下。他拉過那人身子,在水柳招搖的陰影下,伸舌直入給了那人一個攫奪一切包括呼吸和思考的深吻。
敖陀被親得有些發軟,腦間也暈暈乎乎的。
他模糊中想。大哥總算是學會了。學會用嘴來堵上嘴了。
只是……
他睜著迷蒙雙眼。
不知道為什麼,心口還是有些冷。
像刮過預告著冬雪的北風。
那一年啊,敖烈紅衣大婚,喝得滿身酒氣渾渾爛醉,一把火燒了喜殿,還燒毀了玉帝御賜的明珠,被貶入鷹愁澗,面壁思過孤苦受刑。
那一年,敖陀察覺摩昂終日見不著蹤影,幾番追問不得其解,卻不料最後被敖閏叫去,驚天霹靂下被告知了那人將要成婚迎娶良妻的消息。
「陀兒,我知道你和你大哥關系好。只是你舅舅我好不容易給他說了對門當戶對的婚事……你也知道,現在龍族繁衍極難,婚姻是頭等大事,半分也馬虎不得。」
敖閏模模胡子,半抬起頭瞥了眼身形一晃的敖陀。
「你大哥這幾月準備婚事,不便與你相見,便托了老夫我代為講一聲,說他給你尋了個極好去處,就在西海萬里遙的黑水河,那兒山清水秀,是個修行的好地方。你也快化蛟了,是該靜心閉關好好渡劫。你大哥說,暫時就別回西海來了。在那兒好好當你的鎮河將軍,待來日你化龍了,他再抱著兒子與你好好相敘,以表兄弟之情……」
敖閏一開一合說著什麼,敖陀卻听不太清了。腦中嗡嗡響著所有似是而非的話語。
【——要以後大哥不在身邊,你又該怎麼任性?】
【——以後你我二人,自然是要各自成家立業的。】
【——大哥是不是也是要傳宗接代的?】
【——大哥,你回答我啊!】
一聲聲嘯響如潮從腦海殘褪而去。
敖陀面上慘白沒有血色。
時至如今,他才終于承認。那人從來沒給過他一個誓言。
不過是他故意忽視著,做著痴人說夢。
就像身上輕到極致的行李。從沒什麼東西。
這幾百年寄人籬下,他所擁有的,從來不是屬于自己的。
無論是物,還是人。
眼望黑水河窮山惡水,流雲飛盡,敖陀怔怔立著,滿目惘然之色。
他不明白摩昂為什麼讓他來這麼個地方。
沒有靈山寶氣,也沒有秀麗風景,沒有夜明珠,也沒有瓊樓玉宇琉璃宮闕,更沒有曾經撫著他頭溫聲細語給他講故事的那人。
就仿佛是在懲罰著他。懲罰著他的越界,懲罰著他的引誘。
敖陀不是沒想過逃走。天大地大,何處都可安家。
只是……
摩昂要是回來找他怎麼辦?要是見不到他,又該去何處尋他?
那人說好會待他好的,說好會伴在他身邊的。他還沒成年呢,他還沒化蛟呢!大哥那麼守信,一定會來的。會來見他一面。
他就這麼想著,等著。
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
春花秋月,霜雪紛涌。
黑水河畔,從來空無一人。
很久以後,敖陀才終于恍惚著想起,對啊,那人成家了。
成家了,過往一切的情深意重就都作廢了。
他不要他了。
不會再來了。
敖陀想著,便笑了出來,笑著笑著,眸色蒼涼,落滿了淚。
冷。冷的很。
他蜷縮著身子,打著哆嗦。
卻再沒人為他添衣。也再無人細語溫存。
明明是一條龍,本該翱翔萬里。
卻偏偏囚困于灘涂淺淵,囚困于一人身上,斷爪折翼,狼狽落魄。
你說,可不可笑?
……
那一天,正是春夏之交,黑水河畔卻下了場寒意凜冽的虐饕大雪。
風霜刮得生疼。
是真的冷。
「轟隆!」
一年立夏,雷聲轟鳴,霹靂滾滾,驚天動地。
立夏立夏,萬物至此皆長大,故名立夏。
敖陀咬牙承受著那一道道自重霄九天集凌厲之勢翻天而來的渡劫雷擊,不顧身上焦色,皺眉哼聲著忍過一陣又一陣削骨般的疼痛。
立夏之時,叫他立人。卻不知是巧合,還是注定。
「嗚!……」
好疼。
他身子縮成小小一團,因吃痛而不住從嘴角溢出呻/吟。
【——化蛟是你頭等大事,我當然會守在你身邊。
——大哥說話算話,不許耍賴!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重比五岳。你當我是你呢?】
大哥……大哥……
他掙扎著,默念著,如同默念著所有虛妄的希冀。
只是這念想帶來的不是安慰,而是更加徹骨的疼痛,仿若從內里將軟骨敲碎,嘎吱著碾成粉末,將傷口直剌剌刮開,一絲也不剩地luo/露于天地之間。
當初說好伴著他渡劫的那人,如今正身著鮮衣笑語晏晏地攬著自己的嬌妻。
不知離苦,不知情恨。
敖陀握著拳,額上覆著密密的豆油般的汗,眸色有些恍惚。
瀕臨死亡的瞬間,過往種種劃過他眼前。
就像躺在長河萬里,做了一場夢。夢醒後一切蕩然無存。
【——誰說的,我才不會悔諾……
——哦?
——說好了一輩子,我就一定會陪大哥一輩子。】
「呼!呼呼……」
敖陀將闔的眼皮忽然猛地睜開,瞳孔縮至極致。
身上四處散架凌遲般密密麻麻疼痛。
他咬牙忍受著。他還不能死。
摩昂叛諾,可他不能毀約。
說好了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百年荒寂。他空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