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唐三藏一行人告別烏雞國王,收拾好行李再次上路時,已然是三日之後。
路上,紅孩兒不時從唐三藏腰間能裝納萬千事物的囊袋里探出半個身子來,黑溜溜的眼楮 轆一轉暗悄悄又直勾勾盯著一旁的孫悟空瞧。
孫悟空直覺一道視線盯著自己,背上一麻,不由轉過頭去,看向唐三藏問道,「你看我做什麼。」
唐三藏騎于白龍馬上,听此心頭一跳。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余光,想著悟空怎麼知道他在看他。
這時寶袋里探出半顆頭的紅孩兒將拳頭置于嘴前,煞是破壞氣氛地咳了咳,「臭和尚,看大聖可是要給錢的!」
他伸出手,被縮小的手掌小小的白女敕女敕的,襯著他一身紅衣,看著可喜。
唐三藏晃晃頭,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紅孩兒掌心,「錢財沒有,肉償倒是可以。」
孫悟空在旁听著,不知想到什麼,呼吸一促面上泛紅,狠狠剜了唐三藏一眼示意他閉嘴,卻沒多少威力。
紅孩兒沒想到唐三藏這般不要臉,看見那兩人之間又漸起詭異氣氛,不由心下大氣,鼓起腮幫恨恨地望著兩人。
跟在身後的朱悟能嘖嘖地看著這情景,胳膊肘捅了捅沙悟淨,「老沙,又有好戲可以看了。」
沙悟淨抬頭看了眼那三人,又低下頭去,搖了搖頭,「沒興趣。」
朱悟能甚是嘆惜地一手拍上他頭,「呆子啊!」
那邊紅孩兒哼哼唧唧的正尋思著怎麼打破那兩人欲說還休的曖昧氛圍,卻听唐三藏問起,「推卻了那麼好的一個成仙之機,你可後悔?」
他一嗤,「你當我稀罕那什麼勞什子神佛去?沒完沒了虛度光陰地活著,今天過得跟昨天一樣,明天過得跟今天一樣,千萬春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的長生永生,和只活一天又有什麼區別?」
孫悟空點頭,眸里帶著快意。「生而倥傯,該當自在瀟灑,才不負這人世嬉游一場。」
唐三藏默念著孫悟空說的最後一句話,心下翻卷輕蕩,如春風吹過秋千架,花落中庭流雲無聲。
「再說了,你們真當那一個個神佛都是多清白善良的好人去?」紅孩兒輕哼一聲,神情輕蔑,咬牙切齒,「世人都言妖怪獐頭鼠目百拙千丑,可那些個天神啊,也不過是人面獸心行同狗彘罷了!斤斤計較,假公濟私,他們那些骯髒手段,蒙蔽得了凡人眼,卻蒙不了我的眼。當年金平府三個犀牛精私受百姓酥合香油,卻言出必行必保一年風調雨順。若哪年油干了皆被他們收走去,金平府這一年自然五谷豐登。可若哪年燈油沒干他們沒收分毫,這一年金平府自然也年成荒旱風雨不調。那香油雖貴,耗盡百姓財力,可他們只要收了必為百姓辦實事,哪年風雨不順,便不會偷走半寸香油。他們既不吃人,也不要求百姓天天上供,可最後呢,他們落得什麼結局?被所謂仁厚慈悲不沾鮮血的神佛剝皮抽骨,鋸角食肉!犀牛皮硝熟燻干制造鎧甲,犀牛角被上供給了玉帝如來,犀牛肉則是被金平府的所有官員給吃了!」
紅孩兒越說越氣憤,眼里如冒煙,喉口一陣銳利澀啞。
「你說為什麼百姓要靠給這三個妖精上供來求得存活?因為他們求神拜佛祈禱五谷豐登時,神仙從來只受供奉,不辦實事。而妖怪雖然心狠手辣,可至少守信!像我娘居在火焰山旁,雖說人煙稀少,但只要百姓能達到她的要求,她自然會施法保一方風調雨順。可你看烏雞,他們舉國上下求神拜佛,以舉國之力祈雨,又有哪個神仙真的心懷憐憫替他們解決大旱?唯一一個全真,還是個公報私仇意欲他為的妖魔。你說,清比濁難道一定高人一等嗎?神仙比妖魔難道一定崢嶸一角嗎?」
他搖了搖頭,「我不覺得身為妖魔很可恥卑賤,我倒覺得那些心心念念想要成佛成仙的螻蟻妖魔,可憐可笑得很。」
拋卻原鄉踏入異土,卻不知終將會被所有人排擠。這種人,希冀著另一方天地的榮耀和光芒,卻忘了何為同甘共苦,何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唐三藏沉了聲,「你所言不錯,妖魔也有好壞之分。不過神佛皆已證得正果,又怎會心懷愚妄犯下業障?一切皆是因果注定。犀牛精落得死局如此,不得私自下雨亦是如此。若隨性妄為,這天下豈不亂套?」
「哦?那你以為神佛就循規蹈矩了?規矩還不是他們定出來的?因果報應,呵……真是可笑。如來老兒說烏雞國王被文殊幾句言語相難,就一時氣急攻心把菩薩泡在了河里,你們當真以為是這樣?」
空山一時寂,林下幾葉音。唐三藏端坐白馬之上,任馬兒馱著他走過山間泥濘小道,默然著沒有回話。而那紅孩兒笑意微涼地搖了搖頭,「那不過是如來老兒使的障眼法罷了。這地界方圓百里都是我的地盤,當日之事早在我手下群妖間傳遍了。你們可知烏雞王是為何勃然大怒?」他頓了頓,「當年天下干旱,烏雞王體恤萬民,和百姓一道縮衣節食,連他自己這個堂堂君王都不進肉食,餐餐只吃瓜果清蔬,落得個面黃肌瘦依舊勤勤懇懇處理四方災情。可你當文殊變作凡僧模樣大搖大擺進了宮廷說什麼?呵,他說他多日不曾進食,听得國王仁慈,想求個飽肚的糧食吃。」
唐三藏眸色一深,倒是沒想到被如來省略的細節里,有這等過往。
「那烏雞王打量著他,從糧倉里取了些干糧來。卻不料文殊看都不看一眼,徑直把干糧甩在地上,故意相難大言不慚說要吃和君王同等的膳食。彼時舉國干旱糧食緊俏,那烏雞王見食物被浪費,當即揚眉怒目,大聲斥他,說自己吃的正是這種食之無味嚼之如蠟的干糧!當年烏雞有令,浪費糧食者無論君王皇族,還是普通百姓,一律受刑。是故他派人綁了文殊,泡在河里浸了三日三夜,未料此舉竟于日後給自己帶來了不測。」
朱悟能一直在旁立耳偷听著,听及此搖頭嘖嘖而嘆,「那文殊和佛祖也真是心腸小啊,泡個三天就浸人間三年,那要是被親了三下,是不是要親回去三百下才肯罷休啊?」
唐三藏搖搖頭,「不得對祖師如此無禮。」
紅孩兒氣憤地大喊大叫,只苦不能跳出囊袋里來指著那臭和尚的鼻子破口大罵。
「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听信那些菩薩和神佛去?你知不知道獅猁怪並非文殊座下青毛坐騎,而是另有身份?‘獅猁獅猁’,文殊‘師利’,那獅猁怪不過是由文殊幻化出的心魔,取了青毛獅子的模樣下界報仇來!如此睚眥必報的小人,你真的還要把他高高在上供奉在神壇之上,去叩拜這等道貌岸然的存在嗎?!」
他聲如轟響,搖撼天地,振聾發聵,擊得人耳膜腦皮一陣嗡嗡發麻,林間數葉一時也被簌簌震下,宛如淅瀝滴答的涼薄濕雨。
唐三藏覺得胸口有些堵,他皺著眉撫上心口,不明所以。
只覺得一浪翻過一浪,卷起千堆百層雪,明明洶涌如洪流,卻終淹沒于闃寂。
悄無聲息。
他沒有回答,因為他也不知回答。
究竟是欺誑還是其他,時間終會作答。
夜深。參回斗轉,漏盡更闌。
萬籟齊喑里間或傳來一聲蟲鳴蛩響,空蕩蕩的回響在暗色幽邃中,夾雜著野獸嘯響,听得人心頭沉壓,直喘不過氣。
唐三藏一行人宿于一座無名山頭,翻過這座山再走幾十里路,就到黑水河了。他將白龍馬在樹旁系好,走至朱悟能和沙悟淨烤的篝火前烘了烘手。
「悟空呢?」他不著意地提起。
朱悟能搖頭晃腦,哼哼唧唧含含糊糊的,就是不說重點。
唐三藏見此,半笑著淡淡看了朱悟能一眼,朝他的三徒弟又問了遍。
沙悟淨倒是老實,一邊往火堆里頭扔著樹枝,一邊往樹林深幽處一指,「大師兄去布結界了。」
唐三藏點點頭,轉身便往那處施施然行去。朱悟能捅了捅沙悟淨,擠眉弄眼,「木頭樁子,你做什麼跟師父說啊!這會兒他們倆肯定你儂我儂了,你喜歡看去?」
沙悟淨卻是低聲一笑,「難道二師兄喜歡看他們聲寒面怒分道揚鑣?」
朱悟能啞然,胸口一堵,除了搖頭,倒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唐三藏那邊,卻也沒似朱悟能想的那般花好月下濃情蜜意。
他不過是陪著孫悟空一起施了結界,巡邏了小半個林子,嘎吱地踩著枯葉一同走在靜默的深夜里。
彼時風月無聲,樹影婆娑,遙夜沉沉。天幕上爍著幾顆星,隱約閃滅,就像飄忽的心焰。
可兩人哪怕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肩並肩靜靜地走在一起,便已足夠繾綣。
孫悟空一路沉著氣憋了許久,可眼看著這都快走到頭了,他偷瞥了眼身旁唐三藏的側臉,終是咳著聲開口,「那個……師父?」
「嗯。」
唐三藏轉頭,目光溫潤如珪如月光。
「那日之事……你打算怎麼辦?」
孫悟空說著,卻是先低下了頭去,腳尖踢著細小石子,沒有看唐三藏。
「你說的是何日何事?」
孫悟空瞪大眼,差點咬上了舌尖。
「自、自然是你破戒之事!」
說罷,他卻是醒悟過來般,面上泛染了不自然的薄紅異色,耳根更是一陣滾燙灼熱。
唐三藏低笑著,就在那幽暗夜色里牽上了他的手,十指握緊。
在天日所找不到的隱秘之處,什麼都可以存在,什麼都被允許。就如同此時此地的他們。
寒風抖瑟,樹枝顫巍,交柯叢葉隱去了二人身影。
無人看見唐三藏貼上了那人額頭,面容距得極緊,就連呼吸都纏綿至了一處,撩撥著溫熱皮膚。
他的聲音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帶著濕漉漉的清意,卻又從耳膜流進心底,敲擊著低響,泛陣陣回音。「為師不後悔。你可明白?」
那日雖事出突然,可到最後,他也是沉陷其中,不可自拔。
這點唐三藏不可否認,也不想否認。就算今日悟空不問他,他也打算和這人講清楚。
孫悟空心頭一跳,隨即狠狠縮緊。他抿著唇,聲音澀啞,「可你說了你要成佛……既破戒,你又如何成佛?」說至末句,他尾音上挑,迷惘帶惑。
唐三藏沉默了好半晌,看著那人黑曜般盈亮雙眸,喉間那句走一步看一步,竟是怎麼也開不了口。
說他貪心也好,痴愚也好。
成佛是他從小就植入心間的畢生夙願,而孫悟空……是他的猝不及防和不願放手。
孫悟空等了許久都沒等來回答,他轉開目光,看著杈椏黑影,張牙舞爪的如同搖晃著的心底魔障。他抽出身來撓撓頭,緩和著那凝滯氣氛,「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還是早些回去睡吧。」
他轉身正待要走,不料被唐三藏一手猛然拉住了袖子。
孫悟空不解轉頭,卻于昏暗里霎時間怔怔地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那離自己百般相近的熟稔面孔!
唐三藏捧著孫悟空的後腦,俯身在他唇上噬咬**,將唇肉都含進了嘴里。
孫悟空只覺干裂的雙唇霎時得了甘霖雨露的潤澤,半開半合間那人竟是伸出舌頭長驅直入,掃刮過內壁氣勢洶涌洗蕩一空。
唐三藏一手攬緊孫悟空的腰,一手隔著柔軟金發托著那人後腦與自己愈加緊貼,都相交摩擦著。
一時深林幽隱,水聲濕灕。那藏于空暗之處的撩人聲響,劃過心弦抖顫起千層萬疊的漣漪。
「唔……」
仿佛所有呼吸都被奪走,心髒內所有空氣都沒了安居之地。砰砰的,一下快過一下,就像剎那之間便會轟地爆炸,世界成為一堆廢鐵廢墟。
孫悟空渾身發燙,眼前眩暈,大腦更是混沌成一片,如同洪荒初闢的遠古。
在他快喘不過氣來前,唐三藏終是松開了他,游離之際纏連著玉露津液。
孫悟空眨了眨眼,胸膛起伏視線迷蒙之際,只見唐三藏目光淡然,卻又半含笑意,「好了,回去吧。」
臉上仿佛帶燒,熱度一浪翻過一浪。
孫悟空失神地嗯了聲,任由唐三藏牽著他手。不大,卻夠厚實溫暖。
穿過荊棘叢暗,穿過深夜迷霧,穿過所有可知不可知處。
不遠處火焰搖晃,如同他們有太多蟄伏變數的長路盡頭。
可孫悟空想。
朝生暮盡,他不求結果。
只求這場燃燒風月掩蓋痴縱的夜色,能再長一些。
最好……永遠都沒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