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身子緊繃,緩緩轉過頭去時,只見一容貌姣好的女子半笑著著走了進來,套著桃紅外襖內著錦鯉絳緞衣,面上有一顆左痣,妝容精致還貼了花黃,只是不知為何,身上那淡然氣質和妖嬈外貌極其不符。
孫悟空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喉間仿佛失音,「辜……小念?!不、不對,辜小念已經死了,你不可能是她……」
來人踏進門檻,听見小念已死時眉頭猛地一跳。她平復呼吸端正衣容,彎身萬福。
「奴家辜寧,見過諸位法師。」
聲音一字一句迸落而出,清脆宛如泠泠山泉。
唐三藏自辜寧出現時,便一動不動宛如石像般盯著她,氣息更是微微急促。
像……實在太像了。
和那個無辜死去的少女,簡直一模一樣。
那一剎他還以為辜小念借尸還魂找他們來報仇了,可當那女子肅著言容行了一禮時,他才猛然一個驚醒。
因為辜小念自恃孤傲,從不曾向他們行過禮。
「辜寧、辜寧……你莫不就是……」他低聲自語回想著,卻倏然雙瞳睜至極大,「你不就是那日被悟空一棒打死的婦人?!」
辜寧面色一凝,半藏不解,「法師這話是什麼意思,奴家早逝,這幾百年魂魄于人世兜兜轉轉,不曾見過大聖,又何來棒打一說?」
「那日探親回府的女子……不是你?」唐三藏問著,心下漸漸起了疑心。
當初辜府決裂一事,始終是他和孫悟空心中一根刺,一道溝。說不清,道不明,橫放豎放都是隱痛。
雖這一路走來,他意料之外地越來越放低底線包庇縱容著那人,可論起相信卻是另一回事。他相信的只有證據。
辜寧搖了搖頭,聲音少許淒惶,卻如漣漪驟起般于剎那之間便暗淡了下去,「奴家在六百多年前便早死了,這世上已許久不曾存在辜寧一人,更何來探親回府呢?」
「你的意思是說,辜小念……是妖怪?」
唐三藏問出這話時,聲音微顫,卻還是握著檀木桌穩住了身形。
昔日他打他,罵他,怪他,兩人分道揚鑣各懷暗怨,卻原來是他錯怪了他?
「家妹算不上妖怪,不過是寄身于白骨之上的尸魔。」辜寧望了眼孫悟空,「當日大聖三打家妹,助她魂魄離體,入我軀殼,焚祭一生內力才召回了吾魂。奴家也因著此故……」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成了白骨精。」
鬼種不熄,厄運永存。尸魔從來不生不滅,因為它一代接著一代。
唐三藏閉上眼,細長的睫毛在眼下投灑出半暗的灰影。他一手握拳,聲含長嘆,「悟空,是為師錯怪你了……」
孫悟空等來這遲來的諒解,卻並不欣喜。
他將金箍棒收在背後,搖了搖頭,「當日我為試探故意激師父,此事我也有不對。」
唐三藏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是把手落于他松軟的頭發上,模了模。
「我們夜里好好聊。」
他聲音低沉,說罷轉身瞧著辜寧,擋在孫悟空身前,微蹙著眉打量著她。
「你這趟來找我們是為了什麼?」
辜寧如何不知唐三藏心底在想什麼,她抬頭看了孫悟空一眼,又收回眸光來,「玄奘法師不必擔心,奴家這回來非要尋仇,而是有求于大聖。
她頓了頓,低下頭福了福身,「奴家因小念之故起死回生成了白骨精,有調動天下四方白骨的能力,凡是尸骸亡軀,皆是我手下將兵盡為所役!那井下尸骨在何處,只要奴家一查便知。而奴家求的……」
她遲疑著,而孫悟空抱起臂,眸中滋味復雜,「你求的是什麼?」
「大聖既知以魂魄為引來召回亡魂的法子,那大聖可知……」辜寧抬起頭,嘴唇翻了翻,神色凝滯,「該如何逆轉行之?」
孫悟空心下一跳,卻裝作不動聲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奴家輪回幾世,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辜寧。」她淒淒笑了笑,搖了搖頭,聲音低啞,「奴家不願做妖魔,也不想做辜寧,更不想小念為了我毀了她自己。」
那個孩子何苦執念至深?她被虐待致死,卻連自己都不曾有一絲一毫的留念。
她平凡庸俗,碌碌無能,是這世上千千萬萬里的一點沙粒,有和沒有根本毫無區別。
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樣一點微末的沙粒,也可以被人小心珍放在心頭。
「還望大聖,教我如何重聚小念的魂魄!至于奴家,付出怎樣的代價也沒關系。」
辜寧鄭重地對孫悟空磕了一磕,聲音堅決而毫不遲疑,隱隱中有了半分那人的影子。
孫悟空卻沒回答。
他靜靜回望著辜寧,室內一時悄寂只剩長燈燃響,記刻著一漏一漏,催著一更又一更。
「你真覺得,這世上一切都有後路?」
他終是開了口,聲音哀涼得很,帶著哂笑,不知在笑辜寧,還是在笑他人。
「不是一切都可以挽救回來的。碎了的東西就是碎了,粘合起來也還是一道又一道的隙痕。魂魄也是如此。」
「大聖的意思是說……她,回不來了?」
辜寧說至最後,尾音微抖。她千里迢迢一路從辜府趕至烏雞,為的就是讓這神通廣大的大聖救那人一命。世人皆說他無所不能,當初也是他說服得妹妹祭魂去,怎麼會不知道把那人救回來的法子?
孫悟空靜默著,她想起辜小念,最後臨走前留念不舍的仍是一個等了六百年仍沒答案的問題。
【要是你倆有緣,能不能幫我問問她。
問什麼?
姐姐喜歡槐花,又說我和槐花很像。她是不是……也是喜歡我的呢?】
他抬起頭來,看向辜寧時,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陰氣森森的府邸,中庭卻偏有槐花盎然一春,如同安躺于執念里的柔軟的夢。
「她魂飛魄散前,讓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那一剎,屋內的燭火暗了一瞬,夜風洶涌。
「你喜歡槐花,又說她和槐花很像。你可也是……喜歡她的?」
辜寧一愣,似是沒想到孫悟空會有此一問。
如霜雪深埋的漫長凝滯中,她嘴角半提卻終究沒有半分上揚的力氣。笑得就像哭。
她說,「是不是有那麼重要嗎?」
華不再揚,時無重至。千百年不過是時荒洪流之中的滄海一粟,再深的執念和等待也在物是人非里沖刷得一點不剩。
更何況,那人要的從來不是她的承認。
孫悟空听此,了悟般無聲地笑了笑。
「你說的對,不重要。」
他深吸一口氣,走回唐三藏身邊,「既然不重要,你便也無須再執念于小念的生死存活。探查尸骨的忙,你可願幫我?雖救不了你妹妹,可也權當我老孫欠你一個人情。」
齊天大聖的人情,可不是誰想要就有機會得的。辜寧卻全不在意,神色有些恍惚。
「我不要人情……我要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辜寧舌忝了舌忝唇,眸色中劃過躁意。她看了唐三藏等人一眼,「讓奴家與你們一道上路取經的機會。」
孫悟空幾乎是睜大眸瞬間跳了起來,「師父他不收女弟子!」
唐三藏瞧著他的反應,覺得很是有趣,便眨了眨眼開口,「為師可從來沒這麼說過。」
孫悟空轉頭狠狠剜了他一眼,「當初是誰說好的只收我這麼一個弟子?後來塞進來一個又一個,你這慈悲心可真大啊!」
「這也是因為佛祖下令啊,並非為師所願……」唐三藏悠悠嘆了口氣,听得朱悟能霎時瞪大了眼差點掀桌不干,「非你所願?師父,你這差別對待的,也太不公平吧!」
眼看這三人要把這屋鬧得天翻地覆去,辜寧忙擺擺手搖了搖頭,「奴家並無拜師之意。听聞法師有一如意寶袋,能裝萬千妖魔鬼怪,屆時若能將奴家裝入袋中,一路伴著到西天就好。」
「可你去西天做什麼?」
辜寧吸了口氣,「他們都說西天如來有大智慧相。我想,他或許會知道如何把小念找回來。」
孫悟空听著直想發笑,可動作一頓卻笑不出來。
他看著辜寧。他知道他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看到了千千萬萬求而不得還死抓著不放手的眾生。
說著放下,卻始終灑月兌不了;說著不重要,卻連呼吸都還在牽掛。
罷罷罷。
他揮揮手,聲音微啞,「隨你吧。」
辜寧深深望了他們一眼,行了最後一禮。
「既如此,奴家便去了。」
唐三藏頷首,「保重。」
孫悟空背對著她,聲音頓了頓。
「那顆痣,你點反了。」
辜寧從本體復活,卻繼續變換成辜小念的樣貌,想來是要以她的姿態繼續活下去。
可人事轉改,更何況記憶。
辜小念的痣,不在左邊……是在右邊。
辜寧怔了怔,走出門外時望見屋外蒼白淡涼的月色,神思有些模糊。
原來轉眼彈指間,已經六百年了。
第二日,烏雞國傳出一個消息,當年救舉國于水火之中的全真法師又重現都城了!頓時萬人空巷,街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穿著布衣粗裳的百姓們爭著紛擁上前,想一睹法師尊容。
全真法師卻只閉目坐于高壇之上,容色安詳。他手中執著柄拂塵,質如輕雲色如銀,拂去塵緣超世俗。底下不時有民眾叩拜,口中高喊著,「全真法師,活神仙,活神仙!」
當年舉國干旱,饑荒傾襲,他們落得啃樹吃土易子賣女的地步,哀嚎遍野。而這位法師卻呼風喚雨為他們爭來了曙光和黎民,這何止是活神仙啊,簡直是活菩薩,活祖宗!
家家戶戶的神龕里都供著這法師的畫像,日夜焚香,小心供著,把這人當作了信仰般唯一的希望。
「法師,你消失數年,如今怎麼又出現了!」
底下一灰頭土臉頭戴布巾的男子抬起頭來,惶恐地道了一問。
全真听罷,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兩腿盤坐,「本座使命便是救世人于水火。當年你們舉國大旱,所以本座才會招雲落雨,為你們求得生機。而如今本座再來此處,正是因為如今烏雞,又陷入了不利境地。」
這話一出萬民大驚,街衢巷陌頓時人聲沸語,嘲哳紛雜。
「如今咱們吃得飽穿得好,法師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莫不是烏雞又要大旱了?」
「法師說這話定有他的道理,咱們不可不信!」
他們一言一語俯首交談著,全真落入耳中卻淡笑不語。
就在這時,自大道上行來一飄金飛玉的流蘇龍輦,輦上正端坐著威嚴赫赫的一人。
烏雞國王盯著那全真法師,兩眼幾乎快噴出火來。
他才是全真,那個假道人坐在高壇上扮作他的樣子裝神弄鬼到底是怎麼回事?!
「放肆,什麼不利境地?你這妖道滿口胡言,欺騙百姓,妖言惑眾!」
全真自然瞧見了那氣得不輕的烏雞國王,抱起雙臂,挑眉一笑。
「大王,真是好久不見了啊!」
他自高壇上一躍而下,民眾們都畢恭畢敬地讓開一條路,以崇仰的目光望著這宛如天神般的男人。
「孤與全真拜了兄弟,對他熟識得很。你絕不是全真,快說,你這妖人假扮法師有何目的!」
烏雞國王義正言辭,雙目爍爍。
孫悟空掏掏耳朵吹氣一笑,「我這法師若是假的,那你這國王也不是真的。你問我做什麼?這就叫……」他張嘴一笑,眸間劃過精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
不遠處,身著□□持著錫杖的男子看著這一幕,轉身消失于人群之中。
阿彌陀佛,是該進行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