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立在長廊上,看見李玄清拉著孫悟空,心下些許訝然,微波泛浪。
他踏階梯而下,月光如水瀑傾灑,垂落在枝椏上,結成一晃一晃的清色。
「你倆在做什麼?」他盯著二人,止不住開了口。
孫悟空一愣,打開李玄清搭在肩上的手,快步上前,「沒什麼。師父你怎麼出來了?」
唐三藏深深看了夜色里的帝王一眼,眸中神色幽沉難察。他轉過眸來搖頭,「為師正好有事要對你說,便出來尋你了。」
「什麼事?」
唐三藏頓了頓,面色有片刻的凝滯,「烏雞國王……入我夢來了。」
四下一時寂響,孫悟空想起那個龍鳳黃袍容貌堪堪算得上英氣的國王,心下一個咯 。
「為師入睡之時陰風颯颯,昏昧之間見風聲過處有條漢子渾身上下都是水,朝我直直喚了聲法師。」唐三藏坐于屋內,角落置放著長明魚油落地燈,琉璃外罩中泛著暗黃的煙霧,氤氳了一室光暈。「為師本欲除了他,可那人說自己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魑魅魍魎,而後撩起濕漉的頭發來,沒想到正是那烏雞國王的面貌。」
被喚來的朱悟能打著哈欠,「那國王半夜不睡覺,還專門來找師父。嘖嘖……」
孫悟空敲了下他的腦殼,「你個大嘴瓢子,別亂說!」
他瞥了瞥唐三藏示意他繼續講下去,「然後呢?」
「後來,那國王垂著淚跟我訴了苦情,道他才是真的烏雞國國王,現在那個是假的。」
朱悟能拍了下大腿,兩眼一亮,「這可刺激了啊!」
唐三藏皺了皺眉,「這可不是玩笑,別胡說。當年那國王開拓土地,白手起家創了烏雞王朝,兢兢業業處理著這偌大番邦土地,一絲一毫不敢怠慢。卻不料五年前,天下干旱,寸草不生,饑荒傷民,餓殍遍野。」
「那他怎麼不開倉濟民,大赦天下求個風調雨順?」
唐三藏搖了搖頭,「為師也這般相問。他說他向來體恤萬民,饑荒一起國庫空虛錢糧盡絕,他為了省出銀兩,不得已停了朝中文武的俸祿,連他自己堂堂君王都不進肉食,餐餐只吃瓜果清蔬,日夜批閱奏折處理各方災情,更是親自仿效大禹治水四處考察修建水渠,不辭勞累同甘共苦。卻不料後來自終南山來了個全真法師,能點石成金,呼風喚雨。他只不過信手一拈隨意一點,所指之處便立馬大雨滂沱足有三尺。」唐三藏指節彎曲叩著木桌,神色微沉,「國王熱淚盈眶,便與他結為八拜之交,以兄弟相稱,錦衣玉食畢恭畢敬供著。卻不料那全真法師歹心一起,一日哄他到井邊直直推了下去,蓋住井口鋪上泥土,把他這真國王生生溺在井里而自己變作國王樣貌享威享福三年有余!」
「都說今世做國王的都有龍氣,死了也能在地府天界謀個一官半職。他遇歹人謀害,乾坤也被佔,怎麼不跟閻王小子去告告狀?」朱悟能抬眉,疑惑不解。
唐三藏嘆了口氣,「他說,那全真不知怎麼竟是有來頭的,神通廣大與各方司吏都有交集。西海龍王與他有親故,東岳天齊與他是摯友,十代閻羅更是他的異兄弟。上告無門,下投亦比不過人情世故,听說我們師徒能斬怪降魔,故來特此相求。」
窗外風聲淅瀟,落葉飄蕩。孫悟空皺眉在腦中梳理著整件事情,沉思著沒有說話。
「為師念他悲苦,答應他若所言為真,定然為他討回個公道。你們意下覺著如何?」
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語的沙悟淨卻是遲疑地抬起頭看了眼斂著神色的李玄清,「抓走陛下的,莫不是也是那會變換容貌的假國王?」
「這倒是有可能。」李玄清托著下巴點點頭,「不過朕和烏雞國並無往來,也和那全真法師無冤無仇。他所求為何?」
孫悟空聳聳肩,「那陛下當初犯下萬千殺孽時怎麼不念著無冤無仇?」
唐三藏頗是頭疼地剜了他一眼,示意閉嘴,「悟空。」
李玄清卻也沒惱,「那些人雖與朕無仇,卻是這天下的絆腳石,不得不除。正如你們取經路上的妖魔鬼怪,只要礙著你們便也落得死路一條。」
孫悟空他們踏的是取經路,他踏的卻是帝王路。兩廂不同,只除了一點相似。
那就是都是修行路。
一個向內,求己心的寧靜;一個向外,求天下的太平。
這也注定,他身為君主必須得拋棄很多無用的東西。
譬如婦人心腸,譬如逍遙樂趣,譬如兄弟情誼,譬如友人親信。
唐三藏心中微動,卻終是不再起伏瀾瀾。
「為師如今心中有一計,你們湊過耳來……」
他招呼眾人彎身細听,小聲嘀咕了番,說罷沙悟淨直直瞪大兩眼,「師父,你真是蔫兒壞啊!」
朱悟能更是嘖嘖而嘆,重新打量了唐三藏一眼,「師父,你這使壞真是有一手啊。」
唐三藏以拳遮口咳了咳,「行了,便按為師說的去做,若有什麼問題,到時候再說。」
百里宮闕參差坐落著亭台樓閣,空無一人的庭園里棲著一口廢棄了三年之久的荒井。井上雜草叢生,青苔蔓痕,濕濘滑膩。
蕭風陰冷,吹過池木花草,嘯聲陣陣淒清如冤魂哭泣。
只是暗色里不知怎麼,于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有了細小聲響。
一道黑影竄進庭園,彎著身子溜至了井邊,口中嘀咕著,「什麼時候查不好,非要夜里來查,這是讓老朱我成心睡不著覺啊……」
他咕噥著,一路踏踩著落葉發出嚓嚓聲響,躡著足尖小心靠近,牟足力氣移開了井蓋。
下頭一陣黑幽幽的,晦暗下看不出個輪廓。
朱悟能琢磨著這難不成他自己查探一番?可到底被吩咐了師命,他嘆了口氣晃著身子搖身一變,變成了只螢火蟲,撲閃著翅膀和螢囊,朝暗色更暗處飛去。
底下可見之處皆是渾濁的泥水,泛著惡臭,朱悟能一聞差點掩鼻嘔吐了過去。他如今投胎為豬妖,于嗅覺格外敏感,這臭氣于他而言不亞于毒氣彈。
「這尸體泡了三年,應該都爛了吧……」
他強忍著不適,望了望黑不隆冬的井底,再望望塵垢遍布的井口。罷罷罷,下都下來了,就做到底吧。他深吸一口氣,搖身一變變作只蝌蚪,便潛進那污暗的水下去找尋所謂的烏雞國王的尸骨。
而另一邊,烏雞國王寢宮的屋檐之上,孫悟空翹著二郎腿,掀了片瓦蓋,火眼金楮一眨不眨地定定掃視著殿里那人。只見那國王翻拍了一個嬪妃的牌子,沐浴之後身著中衣,看著俊眉朗目,雖上了年紀,卻也是有一番氣魄姿態。
孫悟空翹著腳嘴中叼著葉,原本以為那人是要召妃子侍寢共享□□,卻不料隱蔽于夜色之下開了小門四處張望偷偷進來的是個人高馬大年紀更長的男子,身著十二章花紋暗藍華衣,腳踏雲雷華彩深色錦靴,腰上還配著蒲紋環,一看便知身份非凡。
孫悟空蹙了蹙眉,卻見那烏雞國王側躺于龍榻之上,面帶笑意,「愛卿,你終于來了,朕可等得心焦得很吶。」
男人上榻,褪了衣去,揉上王上隱有肌肉的胸口,「哪里焦了,讓好哥哥來瞧瞧。」
兩人當下抱作一團,好不歡愛,巫山**汗濕淋灕,被翻紅浪此起彼伏。
孫悟空在屋舍上听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直想著這烏雞國王縱是假的,可也他娘的太不要臉了吧?!
心中一陣促急亂跳,師父派他來看看國王的真身,卻不料讓他看了場龍陽斷袖的活去!
底下一陣水聲作響,縱情歡愛,不知誰喊了句「好哥哥,快進來、嗯……快活、快活哈啊!……」
孫悟空不經人事,听得不由害臊。卻還是強撐著裝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支撐著身子坐在屋舍上繼續听了下去。
他想及他僅有的夢中那場「人事」,鋪天蓋地而來的只有揪動心脈的疼痛,仿若被敲砸成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骨,哪有什麼快活可言?
這兩人定是騙他哩!
他又側耳細听了幾番,兩人糾纏了好一會兒,終是歇了下來。
「做下邊可舒服得很,下次愛卿不如也嘗嘗?」
男子回答的聲音沉渾,又帶著些許疲累,「那也得王上你有那玩意才行啊。」
說著,他似乎揉了揉另一人的**,又輕聲嘀咕了什麼。
兩人又一時興起,滾作一團。
孫悟空這一會兒睜大眼終是醒悟,這國王縱有三宮皇後,六院嬪妃,卻原來沒那孽根去!難怪他要找那兩班文武,四百朝官進這內室啊……
孫悟空想罷搖著頭,雖還未知這「全真」真身,可今晚得到的消息已足夠當作把柄了。
他起身,咻聲一閃,轉眼便飛回了客殿內。
半晌後,唐三藏的屋子里,朱悟能黑著個臉進來了,孫悟空倒是紅著個臉進了門。
孫悟空先是聞到朱悟能身上如同死魚酸臭的氣味,不由在鼻前扇了扇,「老朱,師父只讓你去井下瞧瞧,你這是去茅廁還是掉糞坑了?」
朱悟能難得斂了嬉笑神色,面色陰沉。
「你要這麼嫌棄信不信我抱你?」
他使了不知多少次除塵術除臭術,可也只是整潔了衣裳,身上臭味依舊隱隱招引著蒼蠅,那感覺惡心得就像抹了一堆垃圾塵泥覆蓋在他體膚上。
唐三藏也想掩鼻,可不想傷到這二弟子的心,便握著拳強忍著伸出手的**,開口問道,「找著尸骨了沒?」
朱悟能坐,給自己沏了杯茶潤潤喉,搖搖頭。
「沒有。」
唐三藏神色一緊,他轉頭望向孫悟空,「那國王可有異樣?」
孫悟空神思游離著,不知想到什麼,遲疑地點了點頭。「他其實是個……有龍陽之癖的閹人。」
一個國王的職責之一便是繁衍子嗣,更何況人到壯年面對著後宮嬪妃怎會不心動?那國王卻偏偏是個沒有孽根的,其中必有古怪。
「如此,倒是奇怪了……若那國王確是假的,入為師夢來的才是真的。那真國王應該早就冤死井下才對……怎會找不著他的尸骨?」
唐三藏沉思著,不由一手叩著掌心,在屋內踱起了步。
真假國王的烏雞國,被閹了的全真法師,離奇失蹤的骨骸……
這可真是有意思。
唐三藏眼中挑起一絲興味。
「悟淨回來還需一些時日,不急,咱們陪那國王慢慢玩。」
他說罷,轉頭眼含笑意地看了孫悟空一眼,「你可準備好了?」
孫悟空不屑一笑,哼聲似挑釁似被激起了激揚意氣。
他笑道,「我什麼時候不曾準備著?」
他的生命,本就是無休止的戰斗。不可能,也不允許有片刻的懈怠和休息。
唐三藏揉了揉他的頭,「如此,便辛苦你了。」
朱悟能瞅了他們一眼,嘖嘖著表示沒眼看。
就在這時,不知怎麼,屋外吹過一陣陰風,敲打著門窗,落奏成低低的森響。
眾人神色一滯,動作都頓了一頓。
「我听說……你們在找井下遺失的尸骨?」
一道嬌俏卻又清冷的聲音回響在他們身後,剎時讓人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