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清听得孫悟空說立馬送他回去,哪里听不出其中敵意。
他對這個和他有著相似面貌的人也是萬分忌憚得很,轉身時神色矜傲,「眼下天色已晚,還是不勞煩這位俠士了。」
「既然天色已晚,陛下拉著我師父還去月下漫談做什麼?」孫悟空笑意凜冽,「莫不是想變回原形吃了他去?」
唐三藏心下一跳,生怕李玄清一個惱怒怪罪了下去。他低聲含威斥了句,「悟空,為師說過不得如此對聖上無禮,你一再背逆為師,可是還想嘗緊箍咒的滋味?」
這一路自辜小念一事後,雖則對這個大徒弟又愛又恨,他卻已許久不曾用過緊箍咒。說不上憐惜,只是既作殺手 ,便就該放在危急時刻用,不然就失了威力。
孫悟空听見唐三藏說出緊箍咒三字,眼皮跳了一下,面上咬牙狠顫著,兩眸帶著隱約翻騰的紅意。
李玄清眸底深處劃過絲惱意,卻無人察覺得到。
他半挑起眼,「御弟,這孫悟空好歹是你徒弟,如此苛責恐是不妥。」
他走近孫悟空,兩人面貌相似,望去就如同一鏡映兩面。
兩人眼對眼望著彼此,呼吸滾動間又如深山寒夜,風雪悄寂。
李玄清直直看著孫悟空,不知在想什麼,忽而展開一笑,「說起來,那妖怪既攜朕到此處,必有所圖謀。哪怕你眼下送朕回宮,可若沒除去他,來日他還是能抓朕第二次第三次。屆時荒山野嶺,無人相救,朕又該如何?」
唐三藏心間一動,點點頭,「陛下言之有理。」他轉首瞧向孫悟空,「悟空,我們除了妖怪再護送陛下回宮去。」
孫悟空似笑非笑看著他,「是我除妖,還是我們除妖?」
唐三藏一啞,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知道孫悟空是為了什麼才會如此大動肝火,料想誰見到與自己面目如此相似的人都不會太過歡喜。
他聲音低沉,走上前模了模那人頭。
「別鬧。」
帶著少許溫潤。
孫悟空呼吸猛然一窒,抬頭看向他時眸里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恰如孤影江帆劃過紅暗河面,遙遙遠去消失于幽邃。
他握著拳,偏過頭去,「……我知道了。」
到底那人一句言語,哪怕不帶低聲下氣,卻也讓他只能應許。
李玄清見孫悟空答允,抬手拍了拍他肩,舉手投足間皆是帝王磊然風範。
「你若幫朕除了妖,朕絕對少不了你的好處。」
他沒問孫悟空稀不稀罕,就如同賞賜給別人他根本不需要的東西。
孫悟空沒理他,兀自轉過身去,靠在草堆上閉上眼去,口中粗聲粗氣地一喊,「睡覺!」
李玄清看著他,面上漸漸露出玩味一笑。
半夜唐三藏將洞中唯一的炕讓給小皇帝睡了,畢竟一國之主哪怕孤身在外也不得受一絲怠慢。他幫李玄清小心鋪整了墊子,做事時眉眼認真,一舉一動皆是專注。
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對這個聖上哥哥倒是上心得緊。
待畢恭畢敬地服侍了李玄清上榻後,他這才轉身,和孫悟空眠至了一處。
妖怪本就無需多眠,孫悟空入睡只不過是為了配合唐三藏這個凡人。
當唐三藏抱上他時,他立馬就醒了過來,睜開眼,在黑暗中一時無話。
「師父。」
唐三藏忙活了一夜,困怠得厲害,摟緊了孫悟空的腰,迷迷糊糊地低低嗯了聲。
「你當初將我當作李玄清抱著才能睡得安心去……眼下怎麼不去找那個小皇帝?」
孫悟空的聲音很低,低到深幽暗色里。
他說這話談不上爭風吃醋,堂堂齊天大聖還不至于這般身段拉低沒有臉面。
只不過……對被當作那人替身之事,他始終無法原諒,也無法放下。
耿耿于懷著,如同梗在喉口的魚刺。
上不去,也咽不下。
他不求金蟬子或唐三藏能對他如何百般溫柔寵溺,又或是放在心頭珍之重之。
他只求自己在那人眼中是獨一無二的。
就如同蓮九重對奎木狼,如同魚怪對觀自在。如同李玄清對唐三藏。如同佛祖對金蟬子。如同當年的他對菩提。
而不是……一道可以被隨意替代的紙薄幻影。
唐三藏在他身後神思飄忽著緩緩入睡,回答的聲音似穿過百年風塵煙雲,輕喃中蕩去所有虛無塵埃。
「你就是你……他是帝王……」
到最後,低低的呼嚕聲和昏沉的夜色如紗如繭,層層包裹了草堆里的二人。
他從一開始就把李玄清當作這天下共主,他敬仰欣賞的友人,與夢中人影重合無二的現世存在,哪怕心心念念卻始終恪守禮法,不敢也不願越界一步。
李玄清對他而言,是帝王,也終究只能是帝王。
可是孫悟空,不一樣。
他像李玄清,卻也不像李玄清。
他像的只是他自己。他做的也只有他自己。
孫悟空听了身體一僵,握緊拳掙扎猶豫良久後,終是猛吸一口氣,魂出體外。
他看著神色沉沉的唐三藏,頓了頓後一股腦鑽進那人夢里去。
他想看看,這一世唐三藏和李玄清之間,到底是有何因緣。
為何那人會和他長得那般相像,又為何……這一世他先遇上的偏偏是他。
「玄奘,你此次外出辦事,切記要處處小心。」
年邁的禪師胡子花白,一身紅黃□□,朝唐三藏雙掌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
「為師這里有些用以自保的小法術,你習了去後不得另作他途,更不得外傳。可知道了?」
還是個少年模樣的唐三藏一身白衣,頭頂光溜溜的,可那俊俏如玉的面容看著便有出塵非凡之姿,絕非凡類。
約莫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合掌點頭,「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此次出行,乃是為了師父去河州潮音寺交流佛法,路途遙遠,風雨艱辛。
待七日後,唐三藏學罷法術收拾了行囊後,孫悟空蹙著眉暗暗跟在他身後。出了佛寺過一兩里便入市集,抬頭遠望便是長安恢宏宮闕,琉璃飛瓦金陛玉階哪怕只遙遙望著,那等皇家威勢便已直入心頭猛然一緊。
唐三藏卻似兩耳不聞雙眼不看,背著行囊布履一雙,踏上黃土浩程。途徑幾許荒漠,幾許盛世萬家燈火,可不動聲色一派漠然的眉眼,卻仿佛始終隔絕在塵俗之外。
餓了就吃幾口干糧,渴了就喝幾口水。熱了便念幾個時辰佛經清涼己心,夜間冷了便抱做一團靠著石壁沉沉睡過去。
孫悟空就這麼跟他走著,走過劈碎的長夜,走過燃燒的白晝。
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一個孩子,能在本該一個活潑自在的年紀活得卻像一個苦行僧。
當年他在菩提庇佑之下,逍遙于靈台山,有花鳥魚蟲相伴,有草木山川相對,過得尚算無憂無慮。可唐三藏……
卻與他截然相反。自懂事起,他便是個和尚,是個僧侶。
日日掃地,日日打坐,日日吃素吃齋,不食肉味,日日枯對佛像,听講佛經。
他就像是佛在塵世間打磨出的最完美的作品。一心向道,頂禮相拜。
孫悟空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地,身體忍不住打了個顫。
在那黃土烈日之下,仍然猶墜寒冰冷窖,凍得四肢發涼。
不知走了多久,唐三藏終是到了河州臨夏縣內的潮音寺,香火旺盛,商客雲集。寶殿矗立,磚雕彩繪栩栩如生,洞窟處處,佛像僧書盡供如來。
唐三藏過了寮房,進了大雄寶殿,與寺中禪師對話談了好幾炷香,還互換了經書卸了行囊,似是要在這兒小住時日。孫悟空默然地在寺中逛了逛,听得幾個和尚團團坐著在辯論佛法。
「佛祖說過,如來淨圓覺心便是淨土最高境界,修得此心的人,便無所謂菩提與涅槃,也無所謂成佛和不成佛,更無所謂無妄輪回和不輪回。師弟,你入執了。」
「可師兄,若無所謂成佛,那淨土里又哪來的那麼多佛?若無所謂輪回,這人間又哪來的這麼多眾生?」
幾個小沙彌面紅耳赤地爭論著,引得殿中的唐三藏抬頭看了眼。
孫悟空看見那人自殿里踏出,白衣玉面,比起清蓮倒更像是人間灼灼盛景。
唐三藏看著年紀不大,可自幼修習佛法,耳濡目染,那股佛性扎根在他體內,晃眼望去便宛如禪師。
他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對這兩人說道,「你們二人理論並無錯。不過一個講究的是的大乘,一個講究的是小乘。」
他看向那名師弟,「一切眾生種種幻法,猶如空華。你斷法執我執,一心成佛,修的是小乘道,境界不如你師兄高。」
那師弟醒悟,臉色微紅,低下了頭去。
可唐三藏緊接著又對師兄說,「你雖口口聲聲如來淨圓覺心,可這自性哪有那麼容易達到。你的境界雖高,無所謂‘有’與‘空’,深悉大乘精髓,卻也要知道大乘非一日之為,先修好身心語言皆悉斷滅的境界,再談‘有’與‘空’也不遲。」
那大師兄一怔,正待相駁,卻見殿中長老踱步而出,「善哉善哉,你雖年紀輕輕,于佛理卻是信手拈來,道行頗深。不日想必定是大有作為啊!」
師兄听了不服,可唐三藏微微一笑,做了一揖,「長老謬贊了。弟子道行淺顯,心中仍有雜念,講起佛法也不過如螢火燒須彌,終不能著,也入不了如來大寂滅海。」
住空法師抬眉「哦?」了聲,聲音沉渾,「我觀你,確實天資佛性,卻也不知為何眸中有塵,法執深種。按你這年紀,本不該有如此沉如迷障的執念,恕老夫多問,你所掛記的……究竟是什麼?」
白衣僧人長身玉立,一時風吹庭院,樹葉千聲。
他眸中如風傾百野,幽沉難言。
「弟子心中,有個人。」
他合著掌,聲音極低,如落葉飄忽,低至地底。
孫悟空听得一愣,卻听那人繼續說了下去。
「弟子常于夢中夢見一人,卻並無記憶,也無印象,更不知那人姓甚名誰,是哪戶人家。只知前緣糾葛縱深。此次師父派弟子前來潮音寺,也是想借著此次機會,讓長老您開解弟子,消去執念。」
住空法師神情了然,點了點頭。
「可若此世讓你再踫得那人去呢?」
唐三藏面色微白,身軀顫了一顫,如風中浮塵。
他本該說斷滅塵根,一心青燈向佛。
他本該說將一切放下忘得一干二淨。
可他說不出口。
對佛祖,是不能撒謊的。
唐三藏閉了閉眼,「弟子不知。」
住空長老在他面前看著他,孫悟空在他身後看著他。
兩個人,兩番情緒。
如果沒有夢中那一點執念,唐三藏許能順理成佛百無牽掛。
可偏偏事與願違。
耐得過苦行,無心于塵世的他,終究敗在一人身上。
而那個早已看透人世百態的長老,如何不懂迷執作祟的滋味。
他搖了搖頭,話語意味深長,帶著些許悵然——
「不入紅塵,難破紅塵。如此也好。待你遇著了,許就看開了。」
嘗過七情六欲之苦,這個弟子許就自然而然大徹大悟了。
那時的住空沒有想過,為何眾生明知地獄苦,卻還要作孽向地獄而行。
就如同唐三藏後來遇到李玄清,遇到孫悟空,從一開始便一錯再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