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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觀自在不見自在

世人都說由魔成佛,只需放下屠刀,由佛成魔,卻往往微乎極微。

看透世間一切,反而不易再生貪嗔痴,不易再生執念。

可成魔還是成佛,其實只在一念之間。

你覺了,便是佛;你迷了,便是魔。

那魚怪跟在觀世音身旁修習,鑽研佛法,知曉世間凡百眾多之理,漸通冥冥。

他或許本可得道成佛,位列仙班,享譽三界。

可他知道,他心底有執。

修佛只不過是替紅塵之種蒙上一層油紙。

一日,他听觀世音講經听得累了,便趴在蓮池里打瞌睡。

不知從哪來的一只雀鳥羽翼翠綠,如明淨春水。那鳥兒誤闖普陀,棲在枝上歇腳,噢咿呀地叫著,叫喚得魚怪心煩。

他耷拉著眼皮抬起頭來,「你是從哪來的?我怎麼沒見過?」

翠鳥回他,「我從大千世界來,你自然不曾見過大千世界。」

魚怪一愣,倒不曾想到這鳥兒也是伶牙俐齒的。

「你來這兒做什麼?」

翠鳥一听,眼里噙了水意,「春來了,我與族人一同北飛,卻不料途中失散,只得來這兒歇歇腳。」

原來是紅塵之中的候鳥。

魚怪呆在水里,看著枝上那唧唧喳喳毛色茸綠的鳥兒,晃著眼,心里一動。

「哎,你既從大千世界來,那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大千世界是何種模樣?」

「你沒見過?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翠鳥驚訝地瞧著他,搖頭晃腦著嘆了口氣後,神色中帶著留念和希冀,「那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啊,三山五岳,四澤六水,雲夢瀾起,春草碧色,錦繡如畫……舉目所見,無一不是勝景。」

這半生都于普陀度過的魚怪心間漸起波瀾,斂著眼,啞了聲。

「當真這麼美?」

「當真這麼美。」

「那冬季返南時,你若再途經此地……便再來與我說說你見過的人間景象吧。」

那日天光明媚,打在枝葉間,投灑下一片清影。魚怪和燕雀自此之後,有了一個專屬兩人的約定,冬南春北,天杪行跡如同季節落筆的詩,一行續寫著一行。

「大魚,我這回看到人間的京都了!不愧是一國重心啊,那兒到處都是巍峨宮闕,琉璃蓋頂,碧瓦飛甍,氣派極了!……它們還有夜市,每到晚上十里長街燈火盈盈,行人擁簇熱鬧非凡。人類有這麼多享樂,我也真想做個人。」

「大魚,我前不久去江南過冬了。那兒秦淮十里桃葉渡江,盡是臨河水閣穿葉石欄,四時都是煙雨蒙蒙綿綿霏霏……我在那兒過冬,也都快酥成一灘水了。對了,我還看到一個女兒家抬眸望男兒郎一眼,又立馬低下頭去以袖遮面,羞羞答答問一句,‘你總瞧我做什麼’,你猜那男兒郎怎麼說的?」

燕雀說起這事時,兩眉彎彎,雙眼細細。

「他呀,說‘你瞧著可真像我今後的媳婦’。真是甜煞人也,你說是不是?」

魚怪听她講著那些中原風光,人間軼事,腦里勾勒出一幅幅畫面,不知不覺間也浸潤了一顆凡心。

「這有什麼甜的?」他不解風情地回答。

燕雀哼一聲,「那定是你還沒開竅!」說罷,她頓了頓,嗡嗡著聲音瞧了他一眼,「你可知道什麼是喜歡?」

「什麼是喜歡?」

「喜歡啊……就像你看過萬家燈火華光十里,卻還是只鐘愛夜色無垠里的一顆星。是佔有,也是束手就擒。」

「我不懂。」

燕雀默了默。

「你見不著時會想他,見著他時內心翻涌反而難以啟齒,這便是喜歡了。」

魚怪頓時五味雜陳,咋著舌神色復雜。

「若你說的這些就是喜歡,那我還喜歡我師父呢。」

雀鳥愣睜著眼楮,似是被震得呆住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

「萬千佛,我只中意他一個。沒見著他時,心里翻著浪想了許多,可見著他,卻每每寡口無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燕雀擺擺爪子,生怕把這魚兒引到了歧路。

「這可不是喜歡,這可不是!」

魚怪抬頭,眯著眼直直盯著她瞧,「那你說,到底是什麼喜歡?」

燕雀張著鳥喙,結結巴巴頓了許久。

到了最後,她低下頭去,將頭埋進羽翼豐滿的身體里,聲音微如蚊吶。

「就比如……就比如啊,我想給你生孩子。」

那年春夏來得格外早。翠意鋪疊著天地,染了一層又一層。而燕雀,早在天氣回暖之際便已飛走,雲天渺渺,留不住轉瞬即逝的蹤影。

他終究沒來得及問她最後一句話究竟何意,正如未知情字,他已先入塵網。

他依舊呆在他的池子里,听觀世音日日講經,面對千千萬萬的弟子,面對浩浩蕩蕩的眾生。

而他只不過是滄海里的一粟,浮游里的芥子。

偶爾,就如水中劃過一瞬漣漪的偶爾,觀世音會轉過頭來,朝著他的方向溫柔如水地投去一瞥,似是瞧他,卻也不似瞧他。

魚怪每每這時都會心里怦然一動,跳得咚咚響。

他緊緊揪住身旁的蓮葉,將頭埋入水底吐出一連串泡泡,不敢回視那人的目光。

心意張惶。鶯飛草長。

那年燕雀最後一次途徑普陀山時,她發現魚怪的眸底,多了一種言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知道,那是痴。

她在千千萬萬人眼里,在水中倒影的自己眼里,都曾見到過這神色。

她沒有想到,竟有一日,那條遲鈍的魚也終是開了竅。對著不是她的一人。

「雀兒,他剛剛對我笑了,你瞧見沒?」

魚怪摒住呼吸,壓抑著起伏的聲音。

「瞧見了。」

「那你說,師父是不是也是喜歡我的?」

魚怪向她求著證,又或是求著一種安慰,眼里爍著隱隱的光。

燕雀俯頭瞧著他,心底突然涌上一陣潮水襲涌的悲哀。

這世上最大的錯覺,就是你看見他對你笑以為他也喜歡自己。

她看過太多這樣的開頭,也熟稔所有不盡人意的結局。往往深陷迷執無可自拔,最後只能拉扯著一同覆沒以死作結。

燕雀搖了搖頭,「你自己去問他吧。」

她知道任何開解都無力。

別人告訴你懸崖危險,還不如自己一跳而下粉身碎骨證明得徹底。

魚怪張著嘴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剩下無盡的泡泡,湮滅于悄寂。

那日,他第一次幻成人形,赤身**地,一路淌著水珠,一步步走向那人。

「師父。」

觀世音回過頭時,看見的便是不著絲縷的那人直直望著他的雙眸,執拗而又痴狂,像漫山燃燒的花火,帶著刺目的亮麗。

「怎麼了?」

魚怪咬著唇握著拳,卻不曾把目光移開一瞬。

「師父既憐愛眾生,那我是眾生其一,師父可也憐愛弟子?」

觀世音不知他何來此問,沒有猶豫地點頭,神色不變,「自然。」

魚怪亮了亮眸子,「師父既普渡眾生,那我是眾生其一,師父可也願渡弟子?」

觀世音覺得這個徒兒今日有些怪,心下有了隱隱預感,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

他頷首點頭,「自然。」

魚怪咬唇一喜,單膝跪地,朝著他端端正正做了一揖。

「徒兒的苦便是師父。師父既救眾生出苦,憐愛普渡,那師父……可也願意救我?」

「……」

觀世音默然而目色幽沉地看著他。

看著這個一/絲不掛的少年,看著他魚鱗半現人不人妖不妖的面龐。

「如何救你?」

開口時,他的聲音已不復慈柔,隱隱清冷。

魚怪卻絲毫未察地,仍舊滿懷希冀地看著他,猶如看著畢生之光。

永遠只為了追逐那麼一道幻影。

「憐我,惜我,疼我,護我……愛我。」

竹林闃靜,風過無聲。

觀世音的回應讓他等了如有半刻之久,心髒跳得快要爆炸。

他說,「……好。」

仿若塵埃落定。

……

「雀兒,我有一事始終不明。」

魚怪向她道起那段告白舊曲時,眼中模糊如浮著霧影。

「他說了憐愛,他說了願渡,他說了好。可為什麼……」他回想起所有依稀相伴的痕跡,神色恍惚如蝶飛心緒,「為什麼,一切都沒有改變呢?」

他仍舊只是觀世音多如沙粒的弟子里的一個,他仍舊只能遙遙看著他,除非壓下所有卑微的羞恥,主動前去找那人,那人永遠都不會前來相尋。

除了講經時偶爾不經意的點名提起,除了少許時刻的佛法對論慷慨淋灕。

他們依舊是師與徒,人與魚,佛與眾生。

燕雀能說什麼呢?

她眸色哀涼地望著魚怪,心中話語翻滾著,卻怎麼也道不出口。

傻瓜啊……

菩薩終究是菩薩,再溫柔,再憐愛,也不只不過是因把你當作眾生其一。

而不是眾生唯一。

那是高高在上的佛的有情,又何嘗不是多情到極致的無情。

他的憐惜,他的疼愛,他的相護,是再泛濫易見不過的存在。

卻引誘著第一次動心的人,一步步沉淪踏向萬丈深淵。

那夜,魚怪現了形,腳步無聲地踏進了觀音殿。

殿中沒有光亮,了無邊際的暗色包圍了四周的佛像。而在殿的最中央,琉璃蓋瓦的天花板下,有隱隱金光。那是金蓮的顏色。

觀世音看著跪在金蓮上赤/luo著身體的魚怪,空氣有了一瞬的凝滯。

他低著聲音開口,「你來做什麼?」

魚怪沒有忸怩,除了少許拉低身段的臉紅。

他握住觀世音白膩如玉的手,放在自己光滑的身體上。

「雀兒說,喜歡一個人就想給他生孩子。師父你說你也是憐我愛我的,你願不願給我生孩子?」

對獸類而言,交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不過因著修佛,這幾百年他都抑了**,清心向道。

觀世音卻是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話般看著他,眉毛半挑半蹙,「為師教給你的你全忘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著相了。」

敢向菩薩提出交歡,這魚兒怕是眾生第一人。這幾百年清心寡欲,講修佛道,他不知這個弟子究竟是生了多大的邪念,才以至于蒙了迷障,竟然敢跟菩薩提出這樣的願求。

魚怪卻似早在意料之中,他直直盯著觀世音,口中話語似多年所想,「若色/即是空,那我懷/色,豈不也是懷空?」

「你……」觀世音一眉橫起,話語未罷,卻倏見那人半跪著抱住了自己。

一人錦袍如雪,一人身無寸縷。

一人心外無物,一人心入魔障。

「師父,你不願沒關系。我喜歡你,我可以給你生孩子。」

他幾乎是把平生僅有的低聲下氣都用光了,把秉執的自尊就那樣赤條條地攤開給人看,等待著最後的接納,又或是毫不留情的踩踏。

灼人的等待中,觀世音卻一動不動,沒有推開,也沒有貼近。

他就像這殿內隨處可見的無情無欲冷硬如石的佛像,眉眼不帶**,卻只淡然地瞧著,猶如看著一場鬧戲般輕輕開口,「你鬧夠了沒?」

魚怪咬著唇瞪大眼,他不明白自己都做到了這地步,為何這人還能這般風輕雲淡地把這一切當作場戲。

那時的他沒有看透,這是一個佛對他僅有的溫柔和不挑破。

他給了他台階,他卻置若不聞。

可走到這步,他怎麼可能後退一步笑著說一切只是玩笑。

他的心意怎麼可能會是玩笑……

腦中剩下最後慘烈的一想,如危柱哀弦,在斷裂的邊緣。

既然錯了,就互相拉扯著一同淹沒……全錯下去錯到深淵之底吧!

魚怪將那人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胸口,雙目隱去水意如火直直逼著他,「我再問你一次,我在你眼中,是空還是相?」

菩薩察覺到手指觸上了一微硬的小粒,他眼皮跳也沒跳,面色不變地答他。

「是空,也不是空。」

「那如此呢?」

魚怪覆上了他的塵根,上下揉捏著,牙齒緊咬。「我是空還是相?」

觀世音一點反應也全無,他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是空,也不是空。」

那是夜色里一場煎熬的僵持。

他步步撩撥,觀世音眉眼漠然,不見情/欲。

到最後,那人幾乎是力氣盡失地趴在他肩頭,聲音似含著絕望的哭腔,如半截詩斷在孤曠的夜里。

「你為何不能回答我一個相……為何就不能讓我當你的相!……」

觀世音斂眼看著這個幾乎半掛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沒有回答。

自這場對峙開始起,他就不曾疾言厲色地打斷他,只在那人要吻上唇時偏頭避了過去。他知道,任何醒悟只能發于自身,而不是來自外人。

「因為我是佛。」觀世音持著佛珠,眼底一片清明,不見欲念塵垢,「我沒有相,也看不見相。」

這就注定,那人于他而言,除了空便只能是無謂空不空。

而永遠不會是相。

不會是執。

魚怪听著,身體一顫,慢慢從他身上爬起,眼眶發紅。

「沒有相,看不見相?」他笑著,眸中紅意卻更甚,直直望進眼底,「你法號觀世音,那你觀過自己的音嗎?」

那還是千萬年來第一次問觀世音這個問題。

問的不是佛,不是菩薩,而只是他這個人。

他的面色有了一剎變化,卻終究不過一剎。如水中月鏡中花根本不值一提。

他淡淡搖頭,「我沒有苦痛,也沒有所求。不必觀自己。」

「呵……可我覺得,沒有苦痛才是最大的苦痛,沒有欲求才是最大的欲求!」

他抓起觀世音的領子,兩人面貼面距離極近。

「師父,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說我入了魔障。可你,」他咽下最後一絲哽咽,一手握緊那人塵根,五指掐緊捏得有些生疼,「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魔障,我只不過直面魔障。而你有魔障,你卻是一葉障目逃避魔障!」

他痴痴笑著踏下金蓮,退出大殿,一步步往夜色里隱去。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觀世音,你永遠成不了佛了。」

【——未渡盡世人救拔其苦,他便立誓永不成佛!】

「你渡不了我……也渡不了你自己。」

那便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仿若夜色也撕成了半塊裂帛,揪扯著縱深的苦痛。

說盡如夢浮生,魚怪眉眼痴惘,神色自嘲,陷于前塵。

「你那麼聰明,應該看得清,他過去是佛,現在是佛,未來也會是佛。不會對你動情,更不會對你動私心。」

孫悟空面色復雜,聲音微啞。

魚怪終是回過神來,涼涼扯開一笑,「可是求而不得……實在太苦了。」

他寧願跌得粉身碎骨轟轟烈烈地結束,也不願如吊偶般被拉扯在那患得患失的兩個世界里。他不求因,但求果。

魚怪仰頭吸了口氣,伸出手遞了一物給孫悟空,「若我哪日死了……你幫我把這東西交給他吧。」

他沒有說誰,但孫悟空已然知曉。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眼魚怪,接過後點頭道了聲。

「好。」

只是誰都沒有料到,那一天竟會來得那麼快。

如同夜色的尾音戛然而止,黎明之前星光便已暗淡了下去。

第二日甫一起身,他們便見到白衣如雪的一人負手站在帳篷外。

只是一道孤峭背影,便如深山靜水,青雲白鶴,勾魂攝魄,奪人呼吸。

「孫悟空?」觀世音緩緩轉過身來,衣袖如雪,眉目寂然。他抬眼瞧孫悟空,聲音沒有起伏,「把通天河的魚怪交給我。」

看見菩薩的那剎,孫悟空忽然了悟了那人所說的死期將近是何意。

【——早些年我為逃月兌追捕,特意下界來尋了個隱蔽處。】

魚怪逃至下界殘害生靈,身為他師父的觀世音自然不會不管。

那麼多年冰面隔絕後,他們的到來終是打破了這場對弈。逃溢而出的氣息,觀世音如何察覺不到?

難怪,只在一夕之間,他就能尋著此地。

魚怪不待眾人回應,便已先從囊袋里翻了出來,落地瞬間身形變大,恢復了原來身量。

「你來了。」

觀世音瞧著幾百年未見的弟子,不知哪來的一身疤痕,體膚灰暗,落魄狼狽卻依舊不馴如昨,他抿著唇沒有答話。

「你逃出普陀,殺害四方生靈,罪孽滔天,污血無數,我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魚怪听著,不知怎麼竟然挑起一笑,眉眼彎彎,「被你追了幾百年,這感覺還挺不錯的。」

觀世音揚眉振袖,「當真胡鬧!怎能把人命當作兒戲?」

「兒戲?你普渡眾生卻不願渡我,我自然要讓你看清世人是多麼魔障深妄無可救藥!」

魚怪與他兩兩對視著,爭鋒相對間沒有人退一步。

「跟我回去。」觀世音微吸了口氣,「回去贖盡你的罪孽。別再一錯再錯。」

那人听了發笑,搖頭如嘲諷,「時至如今,你覺得你要我回去我就真的會回去?」

他盯著觀世音,口吻哀涼,語意如刃。

「師父,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暌違幾百年,他第一次再叫他師父。

卻不料是在如此不堪境況下。

觀世音眉頭微蹙地向前進了一步,「我不願逼你。不要讓我出手。」

對著這個弟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容讓,他卻一而再再而三讓他失望。

佛也是有底線的。更何況早已降為菩薩的他。

魚怪隨著他的逼近也步步後退,涼意一點點滲進牙縫里去,隱隱酸疼。

他點點頭,說,「好,我不讓你為難。」

就這麼輕輕淡淡的一句話,仿佛是在回應著家常便飯。

可就在話語落罷的剎那,沒有人想到會在瞬間發生異變!

只見那人浮于半空,身上爆發著亮如白晝的光,幾乎刺瞎人眼。

孫悟空猛然反應過來,觀世音也瞳孔睜大,嘴唇開合著,隱隱似說著不。

可魚怪卻于白光籠罩中似笑非笑地瞧著他,如隔著一層紗,唇齒輕啟,落于無聲。

……我再問你一次,在你眼中,我是空還是相?

觀世音死死盯著他,于嘴形間听出了這句話,卻似是不曾意料面色怔了一怔。

兜兜轉轉那麼多年,那人心心念念的竟只是這麼一句。

我于你是空還是相。

可魚怪沒有等他回答,似是了然又似是再也不想知曉。

幾乎是落完話語的剎那,他便捏碎了胸口浮現而出的內丹,白光乍現爆裂而亡,飛作飄飄灑灑的碎片,如柳絮飛雪揚于空中,落入眾人手掌,轉眼間化為空蕩蕩的虛無。

天地浮沉無聲。如一場哀默的祭奠。

那人曾手染鮮血,讓別人爆體而亡,而今自己也落了這等結局。

就像冥冥相應,又或許早已想好了這個結局。

觀世音握緊手中早已消逝的痕跡,斂著眼神色也如那飛揚大雪。

孫悟空沒料到那人竟會真的選擇如此慘烈的終局,來收束自己可笑一生。

他咬緊牙,卻還是抑不住微顫著,潮涌的涼意浸透胸口,滲得生疼。

「這是他……要我交給你的東西。」

他吸著氣,拿出了一個金魚花紋的錦囊塞到那人手上,沉甸甸的不知裝了什麼。

「是什麼?」

觀世音眸色沉深,聲音低啞。

孫悟空看著空中一點點消化于無形的光亮,握著拳默然了許久。

「他讓我告訴你……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你不是最厭佛?怎麼說話也開始佛曰佛曰了?】

【——我和他的故事,由佛開始,也將由佛結束。】

觀世音穩住氣息,慢慢打開了那個囊袋。

里面出乎意料的,卻是一袋子鱗片。

他徹底愣住,伸手觸模那猶帶血跡的魚鱗時,呼吸頓了一頓。

他是佛,他自然知道萬事萬物的因緣。

眼前似沉落著一片深海,黑影縮于陰暗角落,咬牙硬生生拔下了血淋淋的鱗片。

映著身上早已縱橫交錯的灰暗疤痕。

而那人說著,自語著——

我告訴自己,每想你一次,就拔一片身上的鱗片。

等到鱗片拔光了,我就該不想你了。

師父……

師父……

師……

天地悄寂于一片喑啞,似乎滿目所見皆是黑,皆是紅,皆是暈染的血色。

皆是壓抑到極致的喧狂靜默。

觀世音背對著眾人徐徐起身,再回過頭來時面上沒有一絲神色。

沒有人知道這個高高在上的菩薩,心底究竟如何作想。

「我會祛了通天河和村人身上的清氣,你們已然過了此難,大可繼續上路。」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清淡如水。

捏緊手中囊袋招來祥雲駕馳而去時,觀世音看到清亮亮的天光打到自己身上,隱隱的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他知道他的生活不會發生什麼變化。依舊過千篇一律的日子,步伐亙古不變,無以自遣。

然後,然後等待著最終的入滅,涅槃于天地。

他想著,心中沒什麼動容,如千萬年前,如千萬年後,都是一片死寂。

只是回憶仿佛失著聲。

哎,你說你叫觀自在……

可你真的自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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