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月亮悠蕩,他們坐在距離村落一二里外的巨石上,眺望著天際寒雲黛色,听著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妖怪,講述他整個一生的的歧途曲折。
遇上錯的一人,然後一步步地錯下去。
「你們可曾听過不眴?」
「誰?」
「他啊,才是這世上最臭最呆的和尚。」魚怪的眸色模糊了下,眼尾一耷不知是笑是哭,聲音微啞,「無欲無求,無愛無恨,空懷有一顆慈悲之心,卻硬得跟個石頭一樣,刀槍不入,固若金湯。」
孫悟空總覺得這描述和唐三藏,又或者說如來佛很是相像。他偏頭去,微微不解,「那人也是個出家人?」
「準確來說,他已經得了道。」
魚怪斂著眼搖了搖頭,「不眴,是轉輪聖王‘無諍念’的長子,是珊提嵐國的太子,也是那個國家……最虔誠光明的希望。」
三人之中,無疑唐三藏最通佛經。他听到不眴之名時已然心神晃動,待听到轉輪聖王無諍念時,更是瞬間睜大了雙眼,如受錘擊,嘴唇開合如同失音。
「那……那是……」
魚怪的眼神如雲遮月,暗色里看不清晰。
「不錯,無諍念王便是日後的阿彌陀佛,而他的兒子不眴……正是後來的□□明如來佛。」
唐三藏極力穩住身形,面色微白,「也是現在的……觀世音自在菩薩。」
孫悟空听得這名字一愣,神色微微沉了下去。
「無諍念王有個臣子,名喚寶海梵志,寶海梵志有個兒子,名喚寶藏,後寶藏出家證得菩提,便當了個寶藏如來佛。他在全國宣揚佛道,不知使了什麼邪術深受舉國愛戴,連國王臣子都著了他得道。」魚怪輕嗤一聲,隱隱不屑,「最後,無諍念王發了大願,不想當有酒喝有肉吃的皇帝,偏偏要當個淨土佛陀,寶藏如來聞之大喜,便授記他,讓他當了阿彌陀佛,國土的名字就叫做極樂世界。而他的臣子,寶藏如來的父親,發願授記後也成了釋迦如來佛,現身五濁婆娑世界教化眾生,世稱釋尊。」
孫悟空想到當初將他壓在五指山下的如來佛,不由慢慢皺起了眉。
「再然後,這個國家的人民不知怎麼就發了瘋,一個個都不願做人,就想成佛去。不眴見他父王授了記,便也向寶藏如來發下成佛大願,說他將把自己所有善根都獻給佛道。他見地獄眾生多苦惱,人天之中多垢心,數數墮于三惡道中,于心不忍,便願行菩薩道,讓那些受苦受難憂愁孤窮,墮于幽暗業障噬心的眾生,若能念他、稱他的名字,被他天耳所聞、天眼所見,定當斷其煩惱救其出苦海,修行向善,得見如來。而他若踐不了諾……便罰他一輩子都成就不了無上正等正覺佛道,永生永世無法成佛!」
魚怪嘴唇緊咬,冒出血珠點點。
「如此慈悲之心,如何感動不了佛?寶藏如來自然為他授記,命他為□□明如來佛,觀天人及三惡道一切眾生,斷眾生諸多煩惱,令眾生登安樂界,這也就是為什麼世人都稱他為——‘觀世音’。」
唐三藏沉吟點頭,「觀世間眾生心聲並救拔其苦,不負觀世音法號。」
「呵……可他慈悲渡人,幾何渡過自己?」
魚怪雙拳緊握,聲音微厲。
「他原本成佛,卻因眾生痴愚,欲念深重,沒能和他一道覺悟圓滿而自責不已。他發誓救不了眾生,便永不成佛。到最後他竟真的倒駕慈航,堂堂佛尊以菩薩身份現世,講道傳法。憑什麼?憑什麼這種愚不可及無可救藥的眾生,值得他付出這麼多?!」
他說著,雙眸充血,拳頭握得嘎吱響。
「阿彌陀佛,眾生本來成佛,皆有佛性,並非愚不可及。」
唐三藏雙掌合十,搖頭道了句。
「成佛?佛性?」魚怪像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聲音由低及高哈哈大笑,刺人雙耳,「唐三藏,你真相信這種東西?寶藏如來給一國之主,給一千王子,給他父親,給他兄弟,給幾千幾億童子弟子都授了記認了佛。凡人成佛則要勤修幾十大劫,遭受布衣素食、苦行禁欲、肉身毀滅諸多苦痛。而那些不過和寶藏如來稍有聯系之人,發了大願便可一一成佛,登上極樂淨土,輕易得很。你難道不覺得佛性只是虛妄之談,成佛只不過是一塊假公濟私的遮羞布嗎?!」
他兩眼睜大,眸中紅意充蕩,聲音似是從胸膛間吼出來,一陣澎湃起伏。
唐三藏微皺眉頭,壓下心間漸泛的漣漪。
「佛祖授記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倒是你,如此作想已是深陷迷妄之中,若不回頭必墮魔道。」
「魔如何?佛如何?」魚怪盯著他,慢慢地竟是扯開悚人一笑,口中話語驚世駭俗,「仙魔本一體,佛人本同道。爾等皆說我著相,實際卻是你們自己深陷迷妄卻不自知!」
這話落在二人心頭,如雷炸開萬千。
孫悟空咋著舌,眼中隱隱有光,唐三藏卻是身形一晃,手指將岩上縫隙抓得極緊。
「我等迷妄,自是因為我等皆未成佛,還是凡愚眾生。」
等成了佛,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魚怪听著,卻是哼聲嗤笑,似是凡百數年間早已看透了一切。
「可你們究竟為何成佛?佛難道真的比凡人好?為了成佛而成佛,豈不是一種更大的執念?」
他搖了搖頭,神色哀涼里月光如水,不知嘲的是誰。
「像那個人一般,千萬年過著重復的生活,講經說法傳道釋疑,心如止水一成不變,他成的究竟是佛,還是石頭?」
【——你法號觀世音,那你觀過自己的音嗎?
——我沒有苦痛,也沒有所求。不必觀自己。
——我卻覺得,沒有苦痛便是最大的苦痛,沒有欲求才是最大的欲求。】
魚怪憶著往事,一腔痴惘終付惝恍。如疏星淡月,寒霜孤雲,飛馳流渡。
他的聲音終是悄淡下去,不再帶著咄咄逼人的戾氣,也沒有爭鋒相對的銳利,似那微起的風,不動聲色地吹刮在每個夜色里。
「我和他的故事,由佛開始,也將由佛結束。那一年,我還是普陀山蓮池里的一尾魚,無憂無慮……」
那一年,他還是普陀山蓮池里的一尾金魚,每日游來游去,無拘無束無憂無慮。身為大千眾生里浮游芥子般低微卑小的存在,他從未考慮過自己的來去,也從未想過要不要在五濁塵世留下自己的寡淡痕跡。
可有誰想到,後來听著觀自在日日念經講佛,他一條塵根深種再微小不過的魚,竟然也生了佛性,吸納日月精華逐漸成精。
他每日在池里吐著泡泡,看那芝蘭玉樹白衣勝雪的觀自在,以大慈大悲的神情面對眾生,開解眾生,度化眾生。
「菩薩,你說諸法諸相皆為系縛,蒙塵人眼,可你留了發,那不就是你也有相嗎?」
那日,他不知為何,听著觀自在講佛法,心中波瀾漸生,總想說些什麼,讓那人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座下弟子有人拂袖起身,斥他,「你一條魚懂什麼?出家人不留頭發是為了消除雜念,師父已經證得果位,為了度化眾生而入世,有沒有頭發于法相並無干系!」
觀自在卻是擺了擺手,制止那人繼續說下去,轉過身來,眉眼溫潤如水,嘴角笑意清淺,「你雖悟性不高,卻極具慧根。魚兒,你叫什麼?」
那時的他壓根沒想到如天人般遙不可及的菩薩會真的與他說話,溫文爾雅就如靜水深流。
他呆呆地搖了搖頭,「我沒有名字。」
觀自在听罷,點了點頭,「也好,名字也是相的一種。沒有名字,便少些塵念。」
他將魚怪從池里捧起,手掌頓時化作清澄泉水托著魚身,另一手愛憐地模了模他的頭。
「所謂諸法空相,五蘊皆空,實際便是最後不在乎有或沒有。小乘心中有空相和不空相的區分,不願在不空相的俗塵打滾,所以他們出世;而我心中沒空相和不空相的區分,連空這個概念都沒了才是真的‘空’,也因此,我甘願入世,見五濁婆娑就像見極樂淨土。觀空亦空,空無所空,頭發有沒有,于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這才是真正的看破相。而你仍執著于頭發這個表象,便還是被迷妄蒙蔽了雙眼,沒有看透。」
魚怪听得一愣又一愣,最後抬頭直直看他,「那我在你眼中,是空還是相呢?」
那時的他被那人手捧著,明明兩心就差半尺的距離,那般相近。
可終究遙如山海相隔。
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
觀自在定定而又溫柔地看著他,卻又像沒在看他,只是在看一團虛無的空氣。
「你是空。」
你看啊,這就是菩薩的境界,看眾生如看空,看空如看眾生。
魚怪心里如壓重石,悶沉沉得覆了層厚霾。
那種感覺就像心髒被池里的水草纏裹著,透不過氣來,隱隱窒息。
他使勁搖頭,說著,「既然菩薩你說自己心中已然沒有空與不空的區分,那我于你而言,應是無所謂空不空,而不是空!」
觀自在怔了一瞬,隨即面色無異恰似清風拂川而過,頷首點了點頭,「你言之有理。你于我而言,該是無謂空不空。是空也是相,不是空也不是相。」
這四方宇宙渺渺大千,許多東西他或許看破,卻未看透。
也因著如此,他甘退佛身,倒駕慈航,屈為菩薩,繼續修行。
觀自在想罷淡笑了笑,看向魚怪的眼里流光繾綣,如爍浮生燈盞,「魚兒,我收回我說的話,你不僅慧根深種,悟性也極高。不知你可願入我門下做我弟子,鑽研佛法修行勤練,成就無上正等正覺的佛道?」
魚怪直直回瞧著他,淡眉半挑,「你可也是要成佛的?」
「我本就是佛。」
「那我便與你一□□成未來佛。今後讓他們念起你,就想起有個我!」
觀自在知他心有執念,卻並未點破,只想著日後化解便好。
他用手指逗弄著魚怪的魚鰭,聲音溫朗,「還不叫師父?」
魚怪被撫得一癢,心下酥麻,喉間倒是顫了幾分。
「師、師父……」
「嗯。」
那便是他們的開始。
一個日久年深心藏迷執,一個蕩然清風心外不聞。
時日安穩,雲光清耀。直至一切如鏡被打碎。
他說,「師父,我著的不是相,我著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