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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數日不見,野利氏便似換了個人,雙眼通紅,一邊腮幫子微腫,瞧著應是上火所致。

阿玄望著他︰「你將我接來此處,當時你曾許諾,親接我來,也必親送我回。如今你卻強行將我扣在此處,你究竟意欲何為?」

野利氏起先未說話,避著阿玄的目光,面露微微的狼狽之色。

阿玄道︰「容我猜猜。你刺庚敖不成,反引穆軍壓境,你是想著萬一到了迫不得已之時,留我去挾制庚敖?倘若這樣,你就想錯了,我只是秭國一個俘隸,生死于他,並無相干。」

野利氏終于道︰「我對你恩將仇報,豬狗不如,我自己亦是知道!只是我的一個族弟落在穆人手里,我須得換他回來!我再無路可退!」

阿玄道︰「你怎就沒有退路?」她頓了一下,「當日我見你第一眼,便覺你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實在想不明白,你何以突然行刺殺穆國國君。」

野利氏咬牙切齒︰「烏戎人使計扣住我兒,我亦是無可奈何!」

阿玄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野利氏看向阿玄︰「我不會傷你一根汗毛,我已傳書于庚敖,只要他將我族弟放回,我便放你回去!你放心便是!」

他仿佛不欲再留,抬腳轉身便要走。

「首領,你真要和穆人就此為敵,甚至不惜以闔族之人福祉作為代價?」阿玄對他背影道。

野利氏腳步停了一停。

「倘這般,我又何必費如此大的力氣醫治你的族人?他們即便如今僥幸不死于對穆之戰,日後也難免死于流失之苦,便如秭民一般,我曾親歷,深知其中之苦。」

野利氏慢慢地轉過身,盯著阿玄,眼皮子跳了一跳︰「你何意?斷定我岐人必敗?」

「戰,必敗無疑,只是早晚的問題。」

阿玄一眨也不眨︰「穆國早不是從前的那個西北小邦了,文公四十載,國力日漸強盛,如今的國君雋武英材,攜年少銳氣,大有捭闔縱橫、舍我其誰之勢,去歲大敗楚人,雖不可單憑一戰斷言孰強孰弱,但庚敖絕非庸碌之君,首領你當比我更清楚。岐人比之楚人,孰強孰弱?」

野利氏慢慢吐出一口氣,道︰「縱然他強我弱,豈有坐以待斃之理?」

阿玄注視著他︰「這兩日我雖被你限制行動,但也听說了些此事的來龍去脈。听聞烏戎背後靠著楚人。然首領你的背後,又能倚靠何人?」

野利氏被她問住,一動不動。

阿玄代他道︰「一旦你結怨穆國,不管你願不願意,日後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投向烏戎,聯合抗穆,想必烏戎人也曾予你如此許諾,你才鋌而走險。然烏戎是個什麼樣的種族?狼子野心,反復無常,數次投穆,又數次反叛,搶奪周邊戎人的牛羊和水草之地,行徑與盜匪無二。它唆迫你反穆,更不會是為你岐人著想,不過是想趁著汭水變亂,有利可圖罷了!」

野利氏臉上慢慢露出一絲無奈之色︰「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阿玄道︰「亡羊補牢,猶時未晚。你雖刺庚敖,但源于被迫,幸也未傷及人身,尚有可回旋的余地。」

野利氏略一遲疑︰「如何回旋?」

「捉烏戎使者,殺,表你與烏戎的決裂之心。此其一。」

野利氏目光微動。

「你不帶一兵一卒,親自提烏戎使者之人頭,去向庚敖謝罪,此其二。只要你有膽色做出如此謝罪之舉,庚敖必定不會殺你,更不會滅你闔族子民。」

野利氏遲疑了片刻︰「方才我已派人去追那費頜,第一條並不難辦。只是這第二……」

阿玄道︰「信我。我不敢說對他深知,但其人心性,我還是有所知。雖倨傲以致類酷厲,卻有雄才卓識,更能虛懷納諫,任人以賢。他將此次秋之地定在汭水,何嘗不是為了向西戎諸國展示武功之外的懷仁?倘若他連這樣的容過心胸都不具備,日後又何以爭霸華夏諸國?」

野利氏原本搖擺不定,听這一番話,定定地注視了她片刻,對上她那一雙明澈若鏡的眼眸,瞬間一股熱意隨著信任之感充盈胸間,用力捏緊拳頭,骨節捏的咯咯作響,慨然道︰「我就听你一回!就算不得寬宥,丟了這顆人頭,也絕不怨你!」

阿玄吁了一口氣,道︰「我願隨首領同行。」

野利氏頷首︰「勞煩玄姑!」

阿玄道︰「事不宜遲,若你方便,盡快傳信于庚敖,免得戰況一再擴大,不可收拾。」

野利氏道︰「是極!我這就派人傳信!」

他轉身飛快朝外而去,到了門口,忽又停住,轉身看向阿玄,面帶微微疑惑︰「敢問玄姑,我對不住你在先,為何你卻幫我?」

阿玄沉默了片刻︰「我非為了幫你。我是為了那些我費了極大心力才治好疾病的孩童。」

野利氏一怔,猛地握拳,用力重重地擊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發出極其響亮的咚的一聲,慚色滿面︰「我放不下自己的一個兒子,竟令萬千岐民陷入戰事!我糊涂至極!穆國國君便是殺我,我也絕無怨言!」

他轉身,大步匆匆而去。

……

當天傍晚,在無數岐人的目光注視之下,阿玄坐于一輛安車(注︰當時一種獨馬所拉的輕便馬車)之上,野利氏親為御者,驅著馬車往隘口而去。

那里,駐著庚敖和他身後的穆國大軍。

安車終于到了終點,停在了野地之中。

那里,駐著庚敖和他身後的穆國大軍。

阿玄並未下車。她繼續坐于車中,透過安車前垂下的一面擋布,看著野利氏提著以布裹著的人頭,散發袒胸,徒步去往隘口。

他離前方越來越近。

阿玄的目光離開野利氏的背影,投向他前頭的遠處。

遠處是一道由兩側相對山峰生成的隘口,山壁陡峭,直插而下,猶天工刀劈斧斫,森森壓人之勢,當頭而下。

一道斜陽正從青山中間射入,在夕陽的光影里,阿玄看到一個玄甲男子站于一輛通體黑色的駟馬戰車之上,馬鑣森嚴,當廬錯金,左一持弓甲士,右一執戈參乘,那男子居中,高高而立,腰佩重劍,夕陽照在玄甲之上,遠遠望去,他猶如一尊戰神。

這男子便是穆國國君庚敖。

就在他的身後,無數戰車整齊分列,每輛戰車之後,緊隨一百軍士,由百夫長統御,冑甲分明,刀戈森嚴。

萬眾之軍,卻森森然不聞半點聲息,唯獨一面巨大的黑虎戰旗迎風鋪張,獵獵狂卷,即便隔了如此之距,旗風仿佛依然能夠清晰地送入阿玄的耳內。

……

野利氏大步朝前,一直到了那輛駟馬戰車之前,雙膝跪地,將手中那一大包還在往下滴著人血的東西高高舉過頭頂,呈向庚敖。

一個將軍朝他走來,接過布包,解開,送到馬車之前,隨即擲在地上。

十來顆人頭便滴溜溜地滾了出去。一隊騎兵列隊來回俯沖,馬蹄如亂雨般地踏過,漸漸地,人頭化為血肉之泥,和入了泥土之中。

野利氏俯伏叩頭的時候,庚敖從戰車上躍下,朝著對面一箭之遙的那輛安車走來。

他踏著野地里遍布的慢慢染上了秋黃的荼,窸窸窣窣聲中,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幾乎是在向她奔走而來。

身後斜陽在他面前的地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人影,那人影不住跳躍,離安車越來越近。

終于,人影在那塊垂下的簾子上晃了一晃。

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伸了進來,一把撩開簾子。

風涌入,撩動阿玄衣袖,阿玄抬起眼楮,對上了庚敖的一雙眼眸。

……

阿玄當晚便回了宿營之地。

原本此刻,汭水之畔的這片荒野,應已恢復了它原本的寧靜。

但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今夜,這里依舊遍布了一個一個的帳幕,綿延十數里,一望無際。

阿玄又被送回了那頂位于中心的最大的王幄里。

她泡在溫暖的水里,從頭到腳,洗了一個舒舒服服的澡,如同洗去之前的滿身疲憊,整個人輕松無比。

她出浴,慢慢擦干長發,被溫水溫柔浸泡過的玉肌雪膚慢慢地舒張。

一陣困意向她襲了過來。

她確實累了,接連多日,幾乎沒有睡過一個長覺。

不知不覺,她伏在王榻前地氈上的一塊角落里,閉目睡了過去。

蜷著縴柔身子,一頭長發委地,猶如一匹美麗的黑緞。

庚敖回到王幄里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他眼楮一眨不眨地看她,看了許久,直到見她似在睡夢中也感覺到了寒意,將身子又蜷了蜷,這才驚覺,急忙靠過去,伸臂將她從地上輕輕抱了起來,放到他那張王榻之上。

阿玄頭沾枕的一刻,驚醒了。

眼睫毛微微一顫,發現庚敖不知何時回了,自己被他抱到了床上,忙要坐起來。

庚敖抱住她,順勢躺在她的外側,伸手轉過她的臉蛋,迫她和自己面面相對。

兩張面龐中間,不過只剩一拳的距離,近的阿玄都能感覺到他溫熱呼吸的頻率。

阿玄漸漸感到別扭,動了動身子,向往後靠一些,忽听他道︰「岐人道你是巫女。你可對孤下過巫符?」

阿玄一愣,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一本正經,疑惑地搖了搖頭︰「我是醫,非巫,怎可能對君上下巫符?」

庚敖凝視著,慢吞吞地道︰「奪我魂,懾我魄,安敢狡辯無辜?」

阿玄再次一愣,隨即咬了咬紅唇,別過臉,不去看他那張惹人生厭的英俊臉龐,哼了聲︰「我便是巫女!敢問君上,何日放我自由?再這般,你就不怕我真對你施下惡咒?」

「待巫符解日,孤魂魄歸位,自放你走!」

庚敖將她驟然卷入了衾底,附耳,一字一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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