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曲叢顧的命數來看,他福根深厚,雖有異象生,但偏向仍是善,所以上一世即便是莫名遭了兩道雷,也隱隱地帶著生機,此生又得了朱決雲的庇護,應該是再順遂不能的日子了。
朱決雲將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玉骨頭給了他仍擔心有變數,此番又求了長明燈,也算是掏心挖肺的對這孩子好了。
曲叢顧確實招人喜歡得厲害。
這日臨走朱決雲其實是非常的放心的。
他將曲叢顧送到了城里,這孩子也不叫著說要飛了,一朵碩大的烏雲飄在頭上,方圓十里都散發著‘現在不是很開心快走開’。
就送到這里,朱決雲蹲身道︰「回去吧。」
一道驚雷劈下來,曲叢顧大驚,看他︰「你這就走啦?!」
朱決雲︰「……」
不然呢。
「我已入道,不好離別,」朱決雲說,「你回去與你爹娘說一聲我走了。」
曲叢顧往家的方向回頭看了一眼,又茫茫然地轉過來看他,忽然感覺心里頭沒著沒落的。
眼圈又悄悄紅了。
朱決雲笑著道︰「你我有緣,不日就能相見。」
離別決定匆忙,他修煉過快根基不穩,需要有很長一段時間來提升內力,按世人常說的,就是閉關。
與旁人來說,才破練氣實在沒有必要閉關,但朱決雲怕再不想想辦法,就要爆體而亡了。
朱決雲告別前送了大禮,這樣鄭而又重的離別話已經小半輩子沒有說過了,修煉數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告別時都是含糊的,今日點頭相見,明日可能就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撕破臉時也是不清晰的,暗戳戳的疏遠,各自心中有數,這是成年人的江湖,愛與恨的界限並不分明,各自留有余地。
朱決雲的手指在他的額前輕輕地點了一下︰「你這里有一團火,是我為你點的。」
「他日若有動蕩,火光飄搖,我能知道,便會來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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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決雲站起身來,曲叢顧下意識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怕他下一秒就飛走了。
天色落下,夜派出附庸,用重重的雲遮擋住小半個太陽,好像點燃了一把火,燒著了半片天,紅彤彤地雲壓蓋在頭頂。
朱決雲的肩膀寬闊的穩固,將曲叢顧抱起來,引著他向天上看,指著那躲在火燒雲下的夕陽,說道︰「你看見了什麼?」聲音低沉持重,帶了些少有的感情壓在里面。
曲叢顧細女敕的小手攥緊了他的衣襟,低低地說︰「雲彩。」
朱決雲道︰「雲彩後呢?」
「太陽。」
身後是蕭條街道,偶爾有車馬走過,帶出陣陣車輪碾過的聲音,人聲紛至。
朱決雲道︰「雲彩一時遮住了太陽,明日也就散了,夜來了也就來了,你熬過去,再睜開眼楮它還掛在天上,誰也遮不住。」
「人活在世上總難免浮浮沉沉,這是誰也逃不掉的,你心里堅定,那就什麼也折不碎你的骨頭,熬一熬總會過來。」
曲叢顧看著他,好像听進心里去了,卻仍不開心。
朱決雲看著他還想再說,但又沒有說。
他就算把所有的路障清理干淨,可這條路還是得由這孩子自己來走。
朱決雲在天邊只剩下一絲日光時走了,到底牽著曲叢顧的手,將他送到了曲府門口。
曲叢顧一步三回頭,拿著衣袖抹淚,一邊抹淚一邊往前走。
草古從朱決雲的肩頭跳下來,規規矩矩地坐立在地上,也好似和這個小朋友道別。
曲叢顧進了門,忽然轉身去看,外面已經沒人了,空地上什麼也沒有。
忽然就崩潰了,‘哇’地一聲跑著出去轉了一圈,然後回去找他娘。
曲夫人一口茶沒咽下去,房門忽然就被推開了,一道紅光刺得她大叫一聲,摔了茶杯。
曲叢顧給嚇了一激靈,也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娘。
曲夫人緩緩地睜開眼,那道紅光卻消失了,曲叢顧老老實實地站在面前,看著她。
「孩子,」曲夫人道︰「你嚇死我了。」
這下子緩和了情緒,她又教訓道︰「進門怎麼能不敲門,爹是不是與你說,喜歡你穩穩當當的?」
曲叢顧撇著嘴道︰「哥哥走啦。」
曲夫人沒反應過來︰「誰走了?」
「迢度大師,」曲叢顧道,「走啦。」
說著說著便又不開心了。
曲夫人一下子站起來,道︰「什麼?」
曲府上下敬重朱決雲,曲夫人信鬼神,聞此言嚇了一跳,以為是哪里惹了大師不滿,竟不告而別。
「什麼時候走的?」
曲叢顧道︰「剛才。」
「……,」曲夫人看著自己的小兒子,「你送走的?」
曲叢顧不知道其中的處事哲學,理所當然地點頭︰「是啊。」
曲夫人︰「……」
曲叢顧問道︰「你怎麼了?」
曲夫人強忍著出了一口氣,把火憋下去,道︰「沒事,沒事。」
「你听娘說,」曲夫人道,「日後你不能這樣了……人家大師為我們誦經祈福,要走也不能這樣就走了,我們這是不懂禮數,這樣對道中人是折福氣的。」
此時,曲夫人忽然覺得自己貫徹了十多年的教育方針可能也是有偏差的。
曲叢顧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道︰「哥哥讓我給你捎一句話來著,他說他已入道,不好經歷世俗離別,要我替他說一聲多謝。」
曲夫人坐到椅子上,神色也跟著緩和下來了。
「可憐了我兒,」曲夫人微笑著撫著曲叢顧鬢邊的碎發,「好不容易找了個好朋友。」
曲叢顧趴在她的腿上,臉枕在膝頭,心里的悲傷逆流成河了。
曲夫人道︰「早于你說了,他早晚要走的。」
曲叢顧卻道︰「等過兩天我便去找他,哥哥告訴了我他住在哪里。」
然而這個過兩天一過便是四年,一個少年的日子過得總是飛快,日日提著衣角跑過長廊,從小孩子細女敕的小腿換成了一雙勁瘦白皙的長腿,身量抽高,束起衣冠,帶著些軟肉的臉頰也消了些,仍是刺眼的漂亮,唇上掛著一顆唇珠,好似永遠在笑。
「姐——!」曲叢顧大喊了一聲,沖著門口跳了起來揮了揮手。
曲遲素笑著回頭,在上轎前沖他揮了揮手。
曲叢顧沒穿鞋,赤著足站在庭前的木板上,身上跑出了一身的汗,發絲沾在臉頰上,他喊道︰「魚!魚!」說著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竹簍子。
曲遲素愛吃魚,她今日回來,曲叢顧便大早上的跑出去後山抓了魚。
曲遲素笑了,下人要過去去被攔住,她自個又折回來,接了**的竹簍,看見里面可憐巴巴的三條魚。
「可真多。」
曲叢顧听出了她的奚落,道︰「哎呀你怎麼這樣啊。」
曲遲素笑著接過來,伸出袖子給他擦了擦汗︰「行了,今兒晚上我回去讓廚子燒了。」
曲叢顧挺開心,‘嗯’了一聲道︰「可難抓了。」
曲遲素道︰「你多陪陪娘別走跑出去玩,她自己在家無趣得厲害,家中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的,」曲叢顧道,「你快走吧,晚些又要落那老婆子的口舌了。」
曲遲素最後還是交代道︰「爹這些日子怕是便與你去布莊看一看,你也不小了,既然不入仕途那總得學些東西。」
曲叢顧答應了,她這才上了轎子,搖搖晃晃過府門,出了巷子。
曲叢顧出了一身的汗,褲腿上沾了泥點子挽在膝蓋下面,露出一截白淨的小腿,瘦得關節分明,他活動了活動腰背,轉身跑回去換衣服。
丫鬟打上了一桶熱水,兌了些涼水放在銅盆里,把干淨的衣服搭在繡著清荷出水圖的屏障上。
曲叢顧自個兒低頭系著褲腿的時候,脖子上掉出了一小塊翠綠的玉,雕成了骨頭形狀,懸在一條紅繩子上。
曲叢顧似是習慣了,又將墜子放回衣服里。
「我娘呢?」曲叢顧走出來的時候問著丫鬟。
「今日小姐回來,」丫鬟道,「和夫人聊了一晌午,此時已經倦了,睡下了。」
那也沒他什麼事了,曲叢顧往外看了一眼,沒什麼事做,便坐到了窗邊的矮炕上,拿起了小案上的一本書看了會。
此時正是好天氣,燻得人昏昏欲睡,他腦袋一點一點的往下落。
模模糊糊地好像做了一個夢,他好像很害怕地跑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肺里的氣都被榨干,要炸開一般的疼。
忽然天空被道道驚雷打得亮如白晝,那些泛著紫光的雷在半空劈開裂縫,竟然有一道沖著他而來——
曲叢顧嚇得站在原地,耳邊忽然‘轟隆’一聲。
他醒了過來。
外面不知到什麼時候陰沉了下來,風起來了,豆大的雨點打在芭蕉葉上,把案上的書都打濕了。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