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佩玖鏟開衣冠冢,挖出埋在坑中的一只黑底漆朱漆紋、兩尺左右見方的金絲楠木箱,再將土鏟平了。撩起袍袖,仔仔細細地將楠木箱表面的泥土拭去。打開箱蓋,其內整整齊齊疊放著容遠岐生前所穿過的一套殺修袍,依然鮮艷如許。
伸手在殺修袍上撫了撫,將箱蓋重又合上,凝眸思索了一瞬,當如何處置才好。此套殺修袍進過墳冢,便沾染了不祥之氣,再用是不能的,當下便決定將其帶回房中,讓褚清越用火焰術焚毀了事。
思定後,容佩玖便抱著楠木箱出了竹林。
竹林之外,東升的旭日已成豪宕之勢,霞光曦透,悄無聲息地初染漫漫翠山袍。容佩玖仰頭,眯眼望著當空的紅日,忽然覺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這般美好圓滿。
想起夜里褚清越曾問她的,喜歡甚麼樣的日子,想要過甚麼樣的日子。她那時又累又乏,腦中混沌一片,未曾想得仔細,也未曾想得分明。此刻,她忽然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明白,自己要的是甚麼。她要的,從來不過是一份心安,此心安處是吾鄉。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她在這個臨近初夏的清晨,于噴薄的霞光中,依稀看到,屬于她的大好時節,正如同天邊流雲滾滾而來。
一路上,不時會遇到三三兩兩的黃衣禪修與紫衣禪修。紫衣禪修在她面前一如參拾年前一般清冷,見到她也當沒見到,目不斜視而過。黃衣禪修卻不然,膽大的會親親熱熱、毫不見外地喚她一聲「九師姐」,膽小的則只朝她羞澀而友好地一笑。
容佩玖只一眼便看出來,這些黃衣禪修之中,有不少人已初具殺修的雛形,想是已打定主意選擇殺修。而容子修,約莫因身負重傷之故,對此事的管束與禁止大不如此前,甚至有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九師姐。」思忖間听到有人喚她,聲音有些熟悉,她回過神便看到一襲黃衣的容令怡站在自己面前,笑意盈盈。
回到龍未山當天,褚清越便將容令怡的身體從識海中取出交給了她,她與處塵長老一道,將容令怡被寄放在天地樹上的靈魄歸了位。
由于處塵長老在容子修面前的力保,且容子修自身已不堪傷痛困擾,容令怡擅自修習殺修一事便也不了了之。不過,雖未受罰,仍是被容子修逐出門下。容令怡傷心了幾日,便也釋懷了,自此安安心心在殺修一途上潛心研習,因靈魄受過天地樹靈潤澤,修為增長比之尋常快了許多,日後亦成為一代叱 風雲的頂級殺修,這是後話。
容令怡對于這位九師姐無疑是感激的,因而每回見到,便分外親熱。
容佩玖回她一笑,問道︰「你們這是去往何方?」
「九師姐不知麼?今日,本族要在天地樹下為石鼓村被陰化的弟子實施淨化。」容令怡答道,「處塵長老特許初階禪修前往一觀,處塵長老還說,讓令怡擔任此次淨化術的靈介。」
容佩玖了然,原來是要淨化。
淨化術由白衣長老完成,紫衣禪修自然是去輔助白衣長老誦唱淨化咒的。
淨化術屬容氏上乘道術,尋常弟子平素難得一見。此種旁觀,對于初階弟子的領悟與參透皆有助益,修為亦可得到大幅提升。處塵長老果真是愛護這些黃衣少年的。
淨化需喚醒天地樹上的樹靈,而要喚醒樹靈需有人為靈介,誦唱通靈咒。容氏神道,可作靈介的,只有殺修。殺修誦唱通靈咒之後,靈魄會離體而出,進入天地樹,喚醒樹靈的同時,在淨化陣與樹靈之間搭建一座靈橋。
容佩玖囑咐容令怡道︰「靈魄離體之後,切記要心神凝聚,萬萬不要為外界所擾,否則,靈橋一斷,你的靈魄便會被困在天地樹上,回不來了。」
容令怡點頭應是,便幾位黃衣禪修一道,往天地樹所在的松雲峰行去。
她凝望著黃衣少年們朝氣勃勃的背影,心中感慨。或許,用不了多久,容氏對于殺修的偏見便會徹底被扭轉過來,龍未山自此之後或許將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不再是禪修當道,而是禪殺並轡齊行。也或許,龍未山會迎來史上最為繁盛的光景。這樣的容氏,無疑是令人憧憬的。
她卻不知,這些黃衣禪修之所以堅定走殺修一途的信念,全是因為她這個九師姐。景家攻山那一日,乍見一襲紅衣的頂級殺修,驚為天人,從此以殺修為榮。
只是,龍未山當前,雖無遠慮,卻有一番近憂。
淨化……
是因陰化之故。
千尋芳想做的,究竟是甚麼?他在石鼓村陰化了那麼多初階禪修,意欲何為?此事,與自己參拾年前被困天地樹又是否有關聯?她絞盡腦汁,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她就這樣信步往回走著,邊走邊想。恍惚中,隱約記起甚麼,卻又如同水中月,待要伸手觸踫變化為烏有。
只記得,參拾年前的那一刻,自己的周遭似乎亂成一片,鋪天蓋地的竊竊私語聲,如潮水涌入耳中。在這些吵哄哄的雜音之中,有一道很是特別的聲音,聲音不大,甚至于可以稱得上是悄聲,像是有甚麼人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甚麼。
那人是誰,又對她說了甚麼,她卻是死活想不起來,只得做罷,搖了搖頭。褚清越已經醒了罷,她想,唇角不由揚起,兩個淺淺的小梨渦像兩顆亮晶晶的星石,快步往回走。
容遠岐一夜未眠,眼睜睜捱到天際泛白,從床上挺身而起。
走到鏡前,鏡中是一張憔悴無神的臉,怔了怔,飛快步入淨室內,不多時便听見水流嘩嘩之聲響起。許久,才從淨室出來。重又走到鏡前,見到鏡中人神采奕奕。
這麼些年來,他一直以為晏衣不喜歡的,是他這張臉。這個誤解,曾讓他一度絕望至極。若是其他還好說,若是她不喜歡他的樣貌,他束手無策。及至昨日,方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她只是被人故意誤導了。她喜歡的,自始至終便是他。
既然她喜歡的是他,他便要讓她見到自己最好的樣子。束發,穿衣,渾身上下整理得潔雅軒然,這才滿意,打開房門。
天尚未大明。
他站在離晏衣房門十幾步之遙,遠遠望著那兩扇曾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門扉,一顆心跳得忐忑,宛如初入情網的少年人。晏衣的房中安靜無聲,想來未起。他自嘲地一笑,他是有多急迫。
便要轉身回房,忽然間想起多年以前,曾听晏衣與侍女說過,紫竹林的晨間花很美,尤其是帶露的晨間花。
晨間花是龍未山獨有的一種花,生長在紫竹林中,花開于旭日東升的那一剎那,花瓣有五。有的晨間花苞中含露,花開後露珠被花瓣托起,在陽光下分外晶瑩,極為難見。心念一轉,足下一點,飛身向紫竹林掠去。
入得紫竹林,一番細細搜尋,便在一株紫竹旁找到了晨間花。五瓣花瓣上點綴著五顆露珠,晶瑩剔透得如同明珠。小心翼翼采下一朵,捧在手心,便要踅足而回。
忽听得不遠處有人語聲傳來。
耳中傳入「小九兒」三個字,容遠岐足下一頓,無聲無息前行了幾步。
「你也不必否認,你做下的這些好事,我都知道了。」是處塵長老的聲音。
「哦?」回應的是容子修,「長老可不能信口開河。」
「我是不是信口開河,你心里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千尋芳又是甚麼值得信賴的人?你做過的事,他都已經與我說了。」
「本就沒指望過他守口如瓶,子修無所畏懼。」容子修哂笑一聲,「長老約我在此處見面,是想如何做?」
「你可還記得在此處被你一刀割喉的容菁菁?!你因她撞見你與千尋芳密謀,便將她殘忍殺害。你身為一宗自主,本應愛護本族弟子,卻做下此等屠戮同門之事。你簡直,罪不可恕!」
「無憑無據,長老又能奈我何?」容子修冷聲道。
處塵長老好半天無語,氣得笑出聲,「容子修啊容子修,老夫真想不到,你會是這樣的一個人。你真是,讓老夫心痛!」
「長老不是一直便看子修不順眼,何來心痛一說?子修所作所為,向來問心無愧,為的不過是龍未山。」
「呵!好一個問心無愧,為了龍未山!那你兄弟呢?你兄弟那般相信于你,可你呢,你對他做下了甚麼?」處塵長老厲聲指責,「你又對他的掌上明珠做過甚麼!你屢次三番迫害小九兒,也是為的龍未山?!」
不遠處,手捧晨間花的人眸光一寒。
容子修一陣長笑,想是牽動了傷處,咳了幾聲,「我若說是,長老必不能信。」
「我是不信!你處處為難小九兒,毫不體恤她沒了父親。明明是你自己殺害了容菁菁,卻賴到小九兒身上,害她險些命喪于戒器之下。參拾年前的那場淨化,也是你使壞,害得小九兒靈魄被困天地樹。若不是千尋芳將她的身體奪走,小九兒的身體便要消散在天地間,再也回不來……」
帶露的晨間花被捧花人揉碎,從他手上掉落。白皙修長的手上青筋暴露。長眸一凝,化作一道紅光向容子修閃去。
容子修毫無防備,只覺得眼前紅光一閃,面上便挨了結結實實一拳,視線便是一糊,向後一個趔趄。
「容子修,你對我所做的事,我都可以忍。可你,為何要動我的女兒。容子修,你該死。」
青筋暴露的手直取容子修的喉口,五指一張,便要扣住容子修的脖頸,眸中煞氣與戾氣迸射。
容子修堪堪站穩,來不及喘息,忙向一側避開,凝氣一閃,用盡全力往紫竹林外逃去。
容遠岐提腳便追。
處塵長老急得大喊︰「遠岐!你不可殺他!」
容遠岐充耳不聞,理智被怒火燃燒殆盡,不剩一絲清明。
晏衣起床,洗漱穿戴完畢,便坐在房中等容遠岐的到來。等了許久,卻是仍不見容遠岐來叩她房門。心中迫切想將恩怨了結,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終是耐不下心,驀地起身,抓起桌上的龍舌,開門走了出去。
忽听得院外一陣吵嚷聲,雙眉攢了攢,提著弓往院外走去。打開院門,便見到數名弟子慌慌張張從門前跑過。
她攔住其中一名弟子,問道︰「發生何事,這般慌張?」
「師叔母,大事不好!遠岐師叔與宗主打起來了,師叔不知為何,又發了狂,只將宗主往死里打,像是要置宗主于死地!」
晏衣一驚,「他們現在何處?!」
「宗主逃往天地樹而去——」
那弟子話未說完,便見眼前一花,晏衣梅子青的身影瞬間消失不見。
晏衣提著龍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