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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朗被韓牧從蕭何府中的暗室里帶出去時,已經被捆了整整半個月。

血洗過的京州城像往常一樣,冬日里暖白的陽光打在斑駁的城牆上,照印在被血跡浸染的石磚上縫隙里,洗滌著罪惡。

外面風雲詭譎的局勢漸漸平靜下來,韓、蕭之爭落幕。太子被挾後,手握重兵的韓牧在最後關頭力挽狂瀾,扭轉險局。用問天劍清君,為太子爭得這一片江山。

被困的第十五日,季明朗在地下的暗房里沒等到蕭何,卻等來了韓牧。

一身銀白戰袍的韓牧打開沉重的石門,迎著晨曦的光輝走進季明朗的視野里,戰袍加身宛若有蒼穹之力,手持寶劍如神祗降臨。

門打開後,里面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人,身體蜷曲,像是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白光一樣。

季明朗眯了眯,適應這股強光,隨後努力睜大眼想要看清來人,入目之處被韓牧高大的身影籠罩,陰影一片。

季明朗想要站起來跑過去,迎接他,但動動關節之後,才發現全身硬的厲害,他已經不是那個二十歲的少年了。

系統說,他現在已經六十歲。

系統警告過他,季明月消耗的存儲量只能維持三日,三日過後,如果還沒有接觸韓牧會有何後果,季明朗一直沒問,或是說沒敢問。

他現在已經不抱希望了。

韓牧蹲下來,與坐在椅子上的他平視。

那雙黑亮的眸色里沒有嫌棄,沒有厭惡,只有一往而存情深。韓牧眼眨都不眨地看著他,季明朗覺得自己這樣一定很難看,動了下臉,避開開他的目光。

韓牧握著劍的手,顫抖地模上他的臉,張口欲說話,卻發不出任何一個字,滿眼憐惜與悲痛。

低頭在他唇上深深印了一吻,包含滿腔深情。

季明朗笑了笑,他覺得這樣挺好的,這輩子他活了這二十年,也被人算計了二十年,小心翼翼地保了自己二十年的小命,現在大家都死光了,獨留他活到最後,也算是值了。

蕭何最後死的的時候,沒把自己也帶走。

走的時候一直帶著笑,絲毫沒有責備,仿佛季明朗做的事情,像是一般的錯誤一樣。

季明朗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現在想想,可能是怕拖著自己這個不人不鬼的樣子上路,不好投胎吧。

季明朗拿開韓牧模著他臉的那雙大手,笑著說︰「韓牧,你做皇帝吧!」

韓牧搖搖頭,握住季明朗干枯的手︰「我說過,那個位置,只能你坐。」

季明朗笑得懶洋洋的,沒說話,一點力氣都沒有。

系統听了良久,才問︰「你這樣做值得嗎?」

季明朗︰「沒什麼值不值的,一切都是我的選擇,這二十年,我也活夠了!」

系統也無奈,他沒想到季明朗寧願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去回應蕭何的愛意,甚至以如此決絕的方式強制了斷……

系統︰「你也算因禍得福,我做那麼多次任務,第一次經歷這麼大悲大喜的人生,總結你的一生,你的事跡應該能進入十大傳奇人生。」

季明朗笑了一下,眉眼里仍然是年少時的清澈明若,一顰一笑都透著干淨的味道。

系統︰「六十歲的身體,二十歲的靈魂。你這代價也太大了!」

季明朗︰「這六十歲的身體用起來,也是一言難盡那,說完動了動自己僵硬的關節。」

十分不甘地又添了一句︰「就算是六十歲,我也要做最酷的老頭!」

新的王朝,新的君主,韓牧在眾人擁護之下做了皇帝。

原本韓牧是怕季明朗多想,推月兌了許久,新王登基之事磨了幾個月,但幸好,亂臣被除,上下沒出什麼大亂子。

眾將領實在沒辦法,就把心思打到季明朗的身上,想讓他勸韓牧登位。

季明朗成為一個小老頭之後,業余生活那叫一個豐富,天天糾集一幫老頭們打馬吊,就是後世的麻將,在麻將場上混的那叫一個得意。

每日被韓牧的手下人煩了,季明朗便立下了個規矩︰凡是想過來跟他說話的,先在牌桌上贏他三圈,否則,不許開口,不許登門,搞得朝中竟然掀起了一股打馬吊的風潮。

這日,季明朗又在離太子府不遠處的茶歇里打馬吊,一群老太太圍著他,捏著他光滑的臉蛋問他怎麼保養的。

季明朗不喜歡別人叫他蕭老頭,因為他覺得自己很酷。

他穿的鮮亮,扎在人堆里,韓牧一眼就看到他。

先在邊上默默地看他一局,第二局季明朗的牌快要糊了,嘴角微微勾起,翹著彎彎的弧度,得意又想隱藏住,韓牧看著也不禁彎了下眉。

果真,對面的張大人手里的牌一打住,季明朗兩手一推︰「糊了!」

其余的三個人,紛紛伸著頭望過來,一把年紀,眼楮里都是羨慕︰「又糊了。」

「快給錢給錢」伸出細長的手指,在人家面前各自點了一下。

另外三個人不信,繞過來,睜著個老花眼一張張點他的牌︰「你這小老頭,運氣也太好了。」

「那是!」季明朗笑著說,眉頭都揚起來,眼楮里光彩四射。

其他三個老頭倒也不是差錢,就是老看季明朗贏,心里不服氣,吹著胡子瞪著眼楮道︰「你是不是使詐,你都連糊三把了!」

季明朗站起來,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全然沒看見後面的人︰「哼,別看小爺年輕,我這技術,再跟你們打十圈也打不過我。」

這麼一個滿頭白發,眼角有著細紋的瘦弱老頭,自稱小爺,把其他幾個老頭都笑壞了,紛紛來扶他︰「蕭老頭你可悠著點吧,可別摔著,快,你兒子來領你回去了!」

「兒子?」韓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季明朗頭往後轉了一下,見韓牧站在他身後,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季明朗笑嘻嘻︰「干的,干兒子。」

韓牧氣的腦子疼,他可養不了這麼神的爹,這可是他祖宗。

不想讓他在混在這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堆里,韓牧伸手就要牽起他︰「走了。」

季明朗臉色為難︰「別動!」

韓牧︰「怎麼了?」

季明朗看了眼天,再看了眼地,感嘆自己果真不是二十歲的小伙子了,這一腳踩上去,居然拿不下來了︰「腿,拿不下來了。」

眾人哄笑。

韓牧猜他是這個姿勢久了,血液不好流動,腿麻了,只好一只手眼前人的腰上穿過去,一用力,將人抱起來。

六十歲的俏老頭,臉一紅。

身邊的其他老頭,老太太起哄︰「你兒子真孝順啊!」

自食其果,季明朗尷尬地笑笑。

韓牧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領著人回去了。

春去冬來,夏辭秋即。

季明朗六十五歲生日這天,府里明面上的跟以往沒什麼不同,但暗地里府里上下,上至主人下至僕役,臉上都帶著喜洋洋的笑。

季明朗不過生日這個慣例,這麼些年從來沒變過。但韓牧年年送他禮物,為他做長壽面這個慣例也從來沒變過。

從五年前,突兀地變成滿頭白發,提前衰老後,季明朗到今天一直沒什麼變化。

依舊是身材縴長,細白精瘦,渾然一個俏老頭,雖然發色如霜,眼角有娓娓的細紋,但笑起來還是那麼干淨清澄,歲月雖然給他厚重的一刀,卻未在其他地方雕磨他,仍給他少年般樂觀豁然的心態。

皇帝一般住在宮里,但每隔幾日便會來看他,有時會帶著他的小太子,有時會帶著宮里的其他小公主。

太子和公主都是皇帝出巡時遇到了,無父無母,見到一個領養一個,一養就養了一大批。

本來皇帝想讓他們住在季明朗的府上,有孩子陪伴也會顯得熱鬧些,但季明朗捂著耳朵說︰「我不听我不听,我才是府上唯一的小公主!」

韓牧失笑︰「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但也不惱,沒事就要帶著孩子們過來坐坐,硬是要給府里添點熱鬧。

這天季明朗在後院吃午膳,剛提起筷子拿起碗,便見一個穿著黑色長袍,腳蹬黑緞面錦靴的小孩,像火箭炮一樣沖過來,一頭扎在他的懷里。

季明朗一條老命,緩了半天!

季明朗︰「你想撞死你爺爺我!」

小火箭炮太子爺不樂意了,噘著嘴,拿著肉白胖女敕的手指蓋住自己的眼楮,嚶嚶嚶︰「我這麼著急想見爹爹,爹爹見了我卻凶我!」

季明朗真是服了他,顫巍著老腰把小火箭炮抱到凳子上︰「好了,爹看見你歡喜都來不及,飯都要多吃兩碗,怎麼會凶你呢。你父皇呢?」

小火箭炮喜滋滋,拿下捂著眼楮的手,收回假哭︰「我父皇讓我先陪你,他待會兒就來了。」

季明朗給他盛了一點米飯︰「咱兩先吃,不等你父皇了。」

小火箭炮名叫韓軒,是韓牧去年領回來的孩子,今年剛立為太子。

季明朗看他第一眼就特別喜歡他,那眉眼那神態幾乎跟韓牧一模一樣,特別是臉板起來的時候,簡直是韓牧小號。

但韓軒也有臉不板的時候,那就是跟季明朗在一起,粘人又可愛。

話說這韓軒真不像是窮苦人家不要,被領養的孩子。

宮里被韓牧從宮外領養回來的小孩有十多個,但因為年幼時長期在外過著漂泊無依的苦日子,性格大多敏感,雖然現在不再受苦,但很多小習慣不太能改變,譬如看人臉色。

韓軒是唯一沒有這個問題的,看人率真熱誠,一身貴氣仿若天成,自小也必定衣食無憂,舉止談吐,大方得體。

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大多不敢直視大人的眼光,只有他敢,雖然黏季明朗但也知道分寸,不是一味的恃寵而驕。

季明朗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模模他的頭,替他夾了幾口菜。

季明朗死在了這年的冬天,彼時韓牧四十二歲,韓軒七歲。

系統提前一個時辰告知了他的壽命。

那時正值深夜,季明朗睡意全無,模了模身邊的人,輕輕嘆了口氣。

沒想到這點動靜韓牧也醒了,側身攬住他︰「怎麼了?」

在黑暗里,季明朗伸手模了模他的臉,輕聲道︰「韓牧我要走了。」

韓牧此時還有點睡意,無意識地接道︰「去哪里?」

反應過來時,睡意全無,立刻起身坐起來,將人緊緊抱在懷里。

季明朗很快就感受到一陣溫潤的濕意,順著他的脖子往下,一直流到他心窩的位置。

韓牧的聲音在黑暗中,低沉又無力,像是祈求一般︰「別走,求你!」

季明朗先靜靜地讓他抱了一會兒,才開口︰「只有一個時辰不到了,我們說會兒話吧。」

韓牧沒放開他,雙手越勒越緊,眼里的淚也越涌越多。

季明朗頓時有些無力,聲音頹然︰「其實,韓軒是你的兒子,對吧?」

韓牧沒說話,但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是,我不敢告訴你。」

季明朗無聲笑了笑︰「沒什麼不敢告訴我的。」

不知道想到什麼,季明朗突然臨死前想跟韓牧開個玩笑。

季明朗︰「你知道,為何七年前你見到我時,我會變成這個樣子嗎?」

韓牧︰「不知道。」

季明朗︰「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每一秒都靠別人的愛意來存活,我跟你成親,就是為了收集你的愛意。你跟別人生了孩子,你就是間接害了我。」

黑夜里韓牧的眼楮陡然睜大,片刻,又沉重的閉上︰「對不起,我很後悔,很後悔。」

季明朗笑了笑,決定還是善良一把︰「騙你的。」

韓牧的聲音在黑暗里格外的清晰冷靜︰「這個孩子,是我為了得問天劍,付出的代價。」

韓牧︰「問天劍不是傳說,問天劍就是韓軒,它刻在韓軒的背上,我不生韓軒便拿不到問天劍斬蕭何。我是瘋了,才想出這個辦法。」

季明朗愕然︰「原來韓軒是問天劍,我父皇還一直擔心你是問天劍。」

韓牧不答,只是緊緊地抱住他。

季明朗嫣然一笑,在夜里仿佛無聲綻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其實,你殺的那個蕭何是陳福扮的,而真正的蕭何早就被我殺了。我變成這樣,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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