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瑤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從假山之間落荒而逃的,後面整場春宴她都心不在焉,就連閨秀之間賽詩她也無心參加。
宴會最後因邢國公府嫡女出了丑事而草草結束,至于到底出了什麼丑,謝瑤也無心去注意。
整場春宴下來,她只覺得自己被攥過的右手火燒火燎,抖得筷子都捏不住,甚至連面前的酒杯也打翻了數次。
原本謝夫人在宴會上見到不少青年才俊,打听之下對其身份背景都十分滿意,可說給女兒听時,她卻一直在神游方外心不在焉。
謝瑤一會兒想到徐行儼情深似海地說出自己的心愛之人已經不在,一會兒又臉紅心跳地想到他攥住自己的手目光沉沉地說出那句話到底是何意,她當時只顧著狼狽逃竄,哪兒還想到這許多。
謝夫人很是不滿,尤其是最後春宴因一些娘子們的勾心斗角而草草結束,謝夫人對這般行為痛心疾首的同時更是氣憤不已,回去的路上只給了謝瑤一個後腦勺。
但謝瑤從宴會到家中一直都是魂不守舍心神恍惚,根本無心去關心母親的心情到底如何,這般狀態一直持續到夜晚入睡。
可到了睡夢之中她也依舊不安生,她又夢到了永安寺之事前一晚所做的那個夢,只不過這次的夢境清楚了不少……
寒冬臘月,茫茫大雪覆蓋大地。
山道之中,男子身上的鎧甲已經結了冰,硬邦邦地箍在身上。他騎著高頭大馬,兩眸含霜,定定地看著對面那輛孤零零的馬車。
車轅上坐了個嚇得瑟瑟發抖的車夫,車門上垂了厚厚的深藍色碎花棉布氈簾,四面密不透風,他卻仍舊知道車里的人此刻定然渾身冰冷。
她一向畏寒,不知帶了手爐沒,也不知車上的褥子鋪得是否軟綿暖和。
他身後跟著兩百騎兵,秩序井然,靜悄悄地沒有絲毫聲音。天地之間一片靜謐,偶爾有冬鳥在雪地里覓食,歪著腦袋偷偷打量這群奇怪的人。
雙方僵持不久,男子剛扯了馬韁往前走了兩步,馬車內卻陡然傳出一聲低啞冰冷、沒有絲毫溫度的女聲︰「將軍還請止步,奴家新寡,身子不祥,將軍乃行軍打仗之人,即便不為自己思量,也要為身後將士考慮一二,還是避諱一些為好。」
高大的黑色戰馬止蹄,甩了甩尾巴,晃著腦袋噴了個響鼻。
男子緊緊攥住手中韁繩,脊背僵直,半張臉包在頭盔之中,白著臉一聲不吭,看不出表情。
車內女子又道︰「時候不早了,冬日天短,再晚怕趕不到奢縣,可否請將軍行個方便,放我們先行?」
男子閉了閉眼,又睜開時雙目泛紅,終于開口︰「含真,到了此時,你仍舊還要這般跟我說話嗎?」
車內沉默不語,男子輕踢馬月復,又往前移了幾步,行至車前,低聲哀求道︰「含真……如今塵埃落定,你我之間再無阻礙,我們已經錯過了一次,我不想再錯過第二次……否則,我做這所有事情還有何意義,若終不能圓滿,我只怕,致死也不能瞑目了……」
他說罷,伸出粗糲大手就要去掀車簾。
「你我糾纏這麼久,當真是沒什麼意思了!」車內女子淺嘆一聲開口,聲音依舊微啞,「若上天垂憐,當真許了我們曾經約定過的三生三世,那下一世時……還請你離我遠遠的,越遠越好……」
男子的大手已經觸及車簾,卻在剎那間僵直不動,半晌,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你這話當真是肺腑之言?」
「千真萬確。」
……
夜半驚醒,謝瑤出了一身冷汗。
盧氏在外間翻了個身,磨了磨牙又繼續睡去。
謝瑤睜大雙眼想著夢中情景,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次入睡。這次的夢境太清晰,除了依舊無法看清人臉,里面兩人所言都一清二楚,但以這二人對話判斷其身份地位,她卻能肯定,無一個是她所熟識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樣一個奇怪的夢,竟還做了兩次。
她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看了眼沙漏,竟還未過完前半夜……
今夜同樣難以入眠的,不止謝瑤一個。
泌陽王作為瑞王嫡長子,成婚之後便獨自建府。當初瑞王登基之後還沒來得及冊封他為太子的兩個月內,他便已經為自己入主東宮做了所有的準備,府中自有一套班子,主薄、錄事、長史、典事等暗暗備了齊齊一套,結果卻是竹籃打水。且瑞王被貶之後沒有被奉為儲君,瑞王底下所有人事便都變得不尷不尬,但宇文恪手下的一套人卻並沒有撤掉。
雖說女帝百年以後瑞王繼位的可能性最大,但如今上面那位的心情誰也說不準,不久之前甚至有傳言,女帝竟然產生要立自己佷子為儲的念頭。
這般明明掌握了最有力的牌面卻隨時會換掉規則的形勢下,為了保障自己的最大利益,宇文恪自然私下里活動頻繁。
尤其是白日里發現自己竟然留下一個巨大的漏洞時,他頓時覺得坐立難安。
此刻書房中燃了幾豆燭光,宇文恪坐在書桌之後,面前攤開一本詩集,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不時往沙漏上瞥一眼。
房內寂靜無聲,帷幕低垂,燭光無法穿透的地方陰沉逼仄,只有偶爾響起的燭焰爆裂聲才讓屋內顯出幾分生氣。
直到沙漏滑止亥時,院內終于傳來一聲響動。宇文恪眉頭一跳,緩緩抬手,嘩啦一聲,將面前的書翻過一頁。
今晚此院中所有下人都被遣去別院,如今除了院子四周隱藏的守衛,便只有宇文恪一人。若有人能進院子卻無人阻攔,只能是自己人。
腳步聲由遠至近,轉眼便到門外,敲門聲隨之而至。
「進。」
柳昀之推門而入,走到書桌前站定,垂眸道︰「臣辦事不利,還請郡王責罰。」
宇文恪眉頭跳了跳,聲音冷冷︰「細說了。」
柳昀之便回道︰「那間院子里今晚只有那混混一人,徐行儼並未回去。」
「所以呢?」
柳昀之踟躕片刻︰「臣不曾料到徐行儼今夜未歸,便幾個屋子一起射殺,結果射死了那個叫許志的混混,徐行儼……不知如今何處。」
宇文恪突然笑出聲,但無論如何听,那笑聲中都夾雜著化不去的冷意。
「也就是說,已經打草了,卻沒趁機斬了那條蛇?」
柳昀之略一遲疑,回了一個「是」。
「好!好!好!」宇文恪笑著連說三個好,最後騰地起身,一把將滿桌的筆墨紙硯臉帶燭台一起掃落滿地,石硯 當落地,砸在柳昀之腳邊,又濺了他滿腳墨汁,但他依舊垂眸站在原地,看著雙腳的污漬一動不動。
宇文恪冷笑著走至窗前,負手看著窗外月色,不知心中在籌謀什麼,兩人都一動不動。
過了良久,宇文恪突然又道︰「徐行儼不能留,雖然不知他如今是否將事情泄露,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況且他與方墨軒交好,必然與三叔有些外人不得而知的關系。如今朝堂上這潭水已經夠渾,沒必要再多出來一個身份背景難以捉模之人添麻煩。」
柳昀之恭謹應是。
白日里的春宴上,兩人終于知道了之前他們查的所有事情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他們引山匪入永安寺的事情極有可能已經暴露。
永安寺當晚他們本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不料竟然突然冒出來一個來歷不明之人壞了他們好事。因計劃是臨時起意,當時他們並未注意此人,只以為是草莽之中出了個無名英雄。直到柳永之無意說出自己後來又遇到了那個曾經給趙將軍報信的小子,宇文恪才終于重視起來,又因手下偶然間在賭坊听到的消息,一查之下,所有事情便都連在了一起。
宇文恪又問︰「那群山匪如何了?」
「司馬相已經將興坪山附近的所有山匪全部剿滅,平鳳溝那伙人也已經一窩端了……」
柳昀之語氣一頓,宇文恪便斜眼看去,「有話直說!」
「那伙匪徒之中有個落第秀才,被那山匪頭目奉為上賓,在那群山匪之中很受尊重。當時去時,臣便注意了此人,但剿匪之後清點人數,卻沒發現此人的尸體。」
宇文恪閉眼長長舒了一口氣,手指在窗欞上一下一下地敲著。
寂靜昏暗的書房之中,指尖刮在木頭紋理上的聲音刺耳又讓人頭皮發麻,但柳昀之一張臉沉在陰暗之中,整個人紋絲不動,猶如一座雕塑。
沙漏里的沙子有條不紊地徐徐滑落,這般直過了一刻鐘,宇文恪終于開口︰「此事先打住,你盡快將自己的手腳收回來,將自己摘干淨了,莫再插手,我自有安排……」
柳昀之恭謹應是。
又過不久,宇文恪再次開口︰「之前你曾說過,謝氏女干系重大,不如,我便將她納了,收在身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