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瑤鑽入假山之間,攀上一塊平整高地便坐了上去。沒多久,徐行儼跟了進來,他一抬頭,便見她在朝他招手。
假山之間有涓涓細水流淌,謝瑤解下腰間錦囊,掏出兩片花瓣扔在水中,小溪帶著桃花從高處流出落在地面鵝卵石為底的淺坑之中,再順著彎彎曲曲的小溝壑流出。
徐行儼跨過淺溪,同樣攀著假山而上,在距離謝瑤二尺之遠處坐下。
謝瑤瞥了一眼兩人之間的空地,笑問︰「徐兄可是听說了我謝家名聲有何狼藉之處?」
徐行儼愣了一下,一時不明所以,卻如實回答︰「謝門世代書香,家風正派,並無狼藉。」
「那徐兄可是听說了謝家女兒心如蛇蠍還是水性楊花?」
徐行儼慢吞吞地扭頭看她,抿了嘴唇,沒再回答,大約已經明白了她的話外之意。
謝瑤笑了一聲,又隨手扯了一片花瓣扔在腳下淺溪之中,繼續問道︰「既然我謝家無惡名,那徐兄你又為何要避我如瘟疫?」
語氣俏皮,並無詰難之意。
徐行儼微愕,下一瞬又悄然輕嘆,「謝小娘子誤會了,我對娘子並無規避之意,我曾說過,自己是不祥之人,只是為了不讓娘子將來後悔罷了。」
「不祥之人?我一向不信這種無稽之談……若我說自己不會後悔呢?」
這話,卻讓人不由不去多想,徐行儼看著她剔透的雙眸,一時無言,半晌才又道︰「謝小娘子可信人有前世?」
「不信」,謝瑤想也不想,直接開口,「佛家那套今生因來世果我一向不信,我從來便覺得,只有今生因才結今生果。」
徐行儼一怔,剎那間千頭萬緒劃過心間。
謝瑤得了想要的答案,便不再追問方才的話,從香囊中掏出一朵桃花,湊到鼻端嗅了嗅,又側臉問道︰「徐兄認識這花嗎?」
徐行儼略微回神,聞言看去,花朵碧蕊粉瓣,因裝進香囊之中蹂.躪過,花瓣上不甚平整,已經有了折痕。
這花他認識,還是她告知他的,只是她現在不知道罷了。
他將視線從五瓣桃花移到捏花的細白手指和一顆顆飽滿晶瑩的指甲,略微勾唇︰「檀心碧桃,產自天竺,不同于一般桃花的清淡,此花香氣馥郁,可提煉做菩提香。」
「徐兄涉獵甚廣,竟也知這個。檀心碧桃三年才開一次花,三年前來此時,我沒見過此花,三年後又來,恰逢花期,若錯過了這次,下次卻不知還是否有機會看到花開……」
謝瑤話中似乎有話,說到這里,大概覺得此時不宜傷春悲秋,忙一笑岔開話題,「你是從何處得知這種花的?」
「听一個故人所言。」
徐行儼回道,語氣中帶著他自己都毫無察覺的溫柔繾眷。
謝瑤語氣微頓,不由放輕了語調問︰「是心上人嗎?」
徐行儼重新抬眼,便見她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仿佛只是隨口問起,但整個人卻是屏住了呼吸在等他回答。
「是……」
他在謝瑤的怔忪中垂眸淺笑,良久,又補了一句,「心愛之人。」
一句「心愛之人」出口,包含了多少百轉柔腸,一起重重撞在謝瑤心頭。她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之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天生七竅玲瓏,心思敏捷,多日之前在覺察到徐行儼對她有規避之意時,她首先便是沒來由的氣惱。
謝家出身隴右貴閥,世代書香,家世可追溯至數百年前的謝氏。父親謝京華是兩朝大儒,受多少讀書人尊崇。她是謝尚書老來得女,受盡父兄疼愛,卻是頭一次遇到這般不識趣之人。
後來在覺察到他或許另有原因,她便抱著逗一逗他的心情去招惹他,當看到自己的小聰明在他身上得逞時,她甚至有一種大仇得報般的快感。在尋得其中幾分樂趣之後,便有些一發不可收拾,甚至在她不自知之間,生出了些別樣心思……
可如今听他一句飽含深情的「心愛之人」,她竟突然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喉嚨梗得泛疼,也覺得好像知道了他為何一直對她退避三尺,不知是怎樣溫柔麗質的女子能得他這般情深義重。
她有些羨慕他的那個故人,壓抑著心中冒頭的酸澀,又多嘴問了一句︰「那她現在何處?」
徐行儼盯著腳下潺潺流水,默不作聲,半晌才輕聲道︰「不在了。」
輕飄飄的三個字卻仿若千斤,下一刻心髒猛地抽搐,她怔怔撫著胸口。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徐行儼仍舊垂眸坐著,並未覺察謝瑤的不對,唇角依舊含笑,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溺人,他說︰「在我眼中,她是天底下最麗質聰慧的女子,再無第二人。」
謝瑤握著手中香囊默然不語,腦子空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所以在徐行儼扭頭看她的一瞬,她心中發慌,心跳失序,手足無措,捏著手里的桃花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真香,你聞……」
她說罷,竟直接將染了花香的手舉到徐行儼臉前。
徐行儼看著面前的蔥白手指,鼻端香氣若有若無地繚繞,腦中一直緊繃不懈的那根弦驟然斷裂。
面對這般靈動鮮活的謝瑤,他曾一度有一種沖動,想將所有一切都和盤托出,想要帶著她遠走高飛,徹底月兌離了京城這一汪泥潭。不再去管什麼承諾兌現什麼謝家生死,從此兩人雙宿雙棲,再沒有其他。
但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將心中的彷徨、恐懼、患得患失還有愛意,全都揉碎了夯實了埋在心底最角落的地方,留待以後慢慢腐爛再愈合。
方才看到宇文恪時他一瞬間萌生了殺意,但他抑住了。今日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以為自己可以如一個路人一般冷眼旁觀她以後嫁人生子,與別人比翼雙.飛。那一世太慘,縱使他心中意難平,終究因膽怯而不敢冒險。
但他考慮了許多,卻唯獨漏掉了謝瑤。
許久之前,他確確實實是鄉下來未見過世面的窮小子,面對俏皮麗質的京城貴女,他在她的調侃中耳紅心跳,頭腦空白。
許久以後,他歷經生死磨礪人生跌宕,但在她跟前,他依舊無力招架……
空氣凝滯,四目相對,兩人都一動不動。
謝瑤也感覺到氛圍不對,干笑一聲︰「味道太濃,你不喜歡嗎?」
徐行儼仍舊無言,只是定定地看她。
她笑容牽強,眼神飄忽,不經意就落到他的鬢側,沒有考慮太多,歪過身子伸手就觸到他發間夾著的半瓣桃花。
「你這里多了個東西。」
她將那瓣花拂落,心中夾雜著微澀和沮喪,訕笑著收手。
但手只收回一半,便猛地被人箍住。那一瞬,她呼吸□□,腦中空白一片。
洛陽的四月天還有些清涼,假山之中無陽光照耀,春衫單薄,一陣清風拂過,輕盈衣袂飄起,謝瑤身上一陣瑟縮。
看著面前男子的沉沉眸色,她胸口發悶,腦中雜亂無章。她覺得有什麼東西跳離了她的計劃之外,不受控制地朝著未知方向而去。
她手上冰冷,但箍住她的那只手卻滾燙異常,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她整個人灼化。
心髒一下又一下重重跳動,她該本惱羞成怒地推開他,再義正辭嚴地呵斥他一頓。可她身子僵硬,心頭緊繃,另一只手緊緊攥住香囊,她太用力,甚至有淡紅汁液浸透布料漏出指縫,一滴滴落在她的淡色襦裙上。
他的眼神太濃烈逼人,壓得她呼吸沉重,動彈不得。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
不知過了多久,徐行儼終于開口︰「謝瑤,並非我不守諾言,是你自己找來的。」
他聲音沉沉,頭一次叫了她的閨名,一字一句,直擊她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