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盤上那位基督教的偉大聖人面目溫潤,眼楮尤其有神,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目光似乎總能和仝則對上,躲都躲不掉。
于是兩下里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
那麼萬能的主,能否為他解個惑?面對打一巴掌給一記甜棗的局面,他應該感激涕零,還是避而不見?
按照欲擒故縱原則,他可以推說自己不舒服,然後緊鎖房門,裴謹當然不會粗魯的破窗而入,還能因此明晰他此時此刻,心頭正含慍惱。
曖昧需要勢均力敵,求而不得之後,方能牽扯出火急火燎,演繹出寸寸活色生香。
啪地一響,仝則闔上了蓋子,把那禮物徹底推到一邊,怎麼看都像是充滿了挑釁感的物件,分分鐘都在提醒他︰你要的一切我唾手可得,爭不過玩不轉,做人就該乖順,不要總是試圖挑戰我的威嚴。
他冷漠地笑笑,起身坐回縫紉機旁,繼續一板一眼做他的衣裳,可惜決斷還沒做,一切都遲了,裴謹來的速度比他預期的要快。
裹挾著一陣淡淡香風,是院子後頭那棵丁香的醉人的氣息。
裴謹推門而入,腳步輕捷無聲,站在仝則面前,瞬間令人眼前一亮。
他穿牙白曳撒,腰間束純金嵌玉勾帶,因為勒得緊,呈現出完美的腰線,反襯著平直寬闊的雙肩,還有衣袂蹁躚之下影影綽綽的筆直長腿,讓人立時想起一句直白形容,某人腰以下全是腿。
仝則看得喉嚨發緊,全沒想到裴謹居然會換過行頭,深夜來訪,光華萬千。
其後心頭警鈴大震,想起自己還不曾起身,當真是既失禮又失理——理智的理。
才剛微微抬起身子,裴謹已笑著壓手,「坐著吧,不用在乎那些虛禮。」
說完他倒是不請自坐,熟稔得仿佛是在自家一般,而且神態清和,臉上的笑容一直都在,看上去心情甚好。
那是自然的,一天之內賺足萬兩白銀,在不馴服的小裁縫面前展示了自家實力,穩操勝算,只贏不輸的人當然會有好心情。
仝則安靜地看著他,心里不斷地在盤算——如果一直被他壓制,小心翼翼不能說錯半句,像侍奉主人一樣侍奉所謂「情人」,生怕得罪他會喪失愛寵,直到等其人厭煩一拍兩散,徹底變成一枚棄子,以上種種,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受。
要說現代人的腔子里,固然時時會涌動一顆渴望自由的心,然而自由是相對的,這一點,仝則最清楚不過。
如果沒有父母留下的遺產,他絕難有獨立的基礎,財務獨立之後方能有人格獨立。白手起家自我奮斗的故事,多數時候只是構造給沖動少年的一場春夢。
成功需要貴人,他也不是沒賣過曖昧人設給位高權重,又肯覬覦自己的老女人,為省點力氣何樂而不為?不然每年各大藝術學院畢業生無數,個個都覺得自己不是天才也是鬼才,沒人眷顧時一樣要輾轉各家時裝公司,從小助理做起,苦苦捱足十多年,再成名已是塵滿面鬢如霜。
年輕時不能擁有輝煌,上了年紀再品嘗,那滋味便甜得不純粹,夾雜著酸腐和苦澀。某名人不是講過,出名要趁早,同樣的道理,富貴、自由都要趁早到手,才不至于心懷怨懟。
仝則承認自己有私心,所以放不低,鄙夷歸鄙夷,他還是決定繼續扮演乖巧的下級。
裴謹根本不提那小座鐘,連看都不看擱置在角落的禮盒,只是望著他,愉悅發問,「你有心事?怎麼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
這是在提醒他少擺臉色給老板看?仝則順勢調整面部表情,笑出他特有的陽光爽朗,「沒有,只是在想三爺今晚穿得隆重,看著挺新鮮,一時就看呆了。」
就差直接夸贊裴謹的美貌和身材了。
這樣多好,誰都不提那燙手的禮物,送禮者絲毫不在意,手筆胸襟都擺在那里。裴謹不是給人送塊名表就寶里寶氣要對方表示欣喜的俗物,他有他的段數,明白在心里上征服一個人才更有意趣。
「我是特意來看你,不是你說的,喜歡看人穿得漂亮?你又不肯做衣服給我,那我只好略作打扮。」
自己的話被他記得這樣清楚,仝則哂笑著想,此時該不該謝主隆恩,語塞了一會,才笑了笑,「不是不願給三爺做,只是沒選到合適的料子。這陣子事情又忙,等閑下來,一定再給三爺做一身。」
「往後怕會更忙,」裴謹搖頭輕笑,明顯對他的敷衍不買賬,「今天你一露面,日後怕是會有更多生意上門。」
仝則淺笑著拱手,「那得多謝三爺提攜,當三爺的下屬真是幸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關注。」
見裴謹微微眯起雙眼,他心有靈犀的覺得該是那句「下屬」令他不大滿意,忙笑著轉口,「今天見了英國公使夫人,她中文說得真好,居然連口音都沒有。和我談了兩句,說朝廷要扮歡迎晚宴,她正想著要作身留仙裙,約了後日來這兒看看,幸不辱命,此後我應該能搭上這條線。」
裴謹看著他,笑得一笑,「她不是還夸你年輕英俊。對她們這類人小心點,英吉利和法蘭西的宮廷一向混亂,英國人又沒風情,亂得更是簡單粗暴。」
仝則張了張口,竟然發覺接不上話,明明和他匯報工作,他卻去扯風花雪月,而且,那句對白他是怎麼知道的?
腦子里回顧白天的情景,周圍坐了什麼人,身後呢?一直以來,都是他在明,裴謹在暗,這種事無論怎麼想都不會想得明白。
血不可控地往上涌,仝則深呼吸令自己平靜。其實有什麼好不忿的?做人麾下就要接受控制,一生一世只要契約還在,他就應該謹守本分,倘若不能令上司絕對信任,那一切都是他的責任,與人無尤。
他沉思著,裴謹繼續端詳他,將他臉上所有的表情盡收眼底︰細微的震驚過後,其人迅速冷靜,眉眼鋒利起來,又漸漸松緩下去,睫毛垂著,長而密,像一把小扇子,漂亮的雙眸被遮掩住,他看不清里面的神色,由此猜測,大約是帶了一點點無助的黯然。
這個人自尊心太強,也太敏感,在自己面前一遍遍磨礪著鋒芒,如果因為要和他在一起,必須損耗那些明澈坦蕩的氣質,那是他的罪過!
何必讓他感到不安,裴謹堪稱磐石一樣的心,在此刻軟得像是新蒸出來的饅頭,連聲音都輕柔如窗外春風,「我身邊的人已習慣做這類事,有時候我也不好拂了他們的意,並不是不信任你,你別介意。」
多麼柔和,解釋的意味明顯,仝則抬眼,滿是詫異,禁不住也真誠起來,「不會,都是忠于三爺的人,我能理解。」
隨即一笑,依然襟懷坦蕩。
裴謹也笑了,「以後不會了。」如是做完保,他轉過話鋒,「說完公事了,你還有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話題跳轉太快,仝則收起才漫上來的一抹感激,轉向惆悵。
裴謹並不管他如何怔愣,接下去道,「那晚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了?有什麼要求只管說,我喜歡干脆坦白的相對。」
該坦白的時候必須坦白,所謂**時,你來我往俱是情趣,到了讓你說實話的時候,再玩心眼兒就是不識時務,一向只有別人猜不懂他,旁人在他面前則必須清爽如一張白紙。
仝則領會要求,迎向他的目光,「三爺只是想排遣,我覺得自己不是合適人選。不夠听話,有時候也彎不下腰,講話不經腦子,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得罪您。」想起那晚他匆匆離去,臉上不由泛起苦澀的笑,「三爺何必找我,我只會做衣服,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懂,您需要的未必能在我這里得到。」
「你知道我需要什麼?」
裴謹不等他回答,便又緩緩搖頭,「別想當然,我只是孤獨,從不寂寞。我習慣沒人陪伴,身邊之人有忠誠者,有利益糾葛者,也有因欣賞而結盟者,唯獨缺少關懷照料者。」
是互相照料還是單向的,他並沒說清楚,仝則沉默,不知該不該信他,可是渾身上下倒是因這一番坦白,變得柔軟了下來。
裴謹也沒再多言,半晌拿起已放涼的茶,仝則看見了,下意識出聲提醒,「晚上少喝濃茶,容易睡不著,總是熬夜對身體不好。」
裴謹手上一頓,抬眸凝視他,「很多年,沒人對我說過這話了。」
這是自然,他近身伺候的全是一群啞巴似的糙漢子,有誰會關心此等小事?
不過仝則卻陡然開悟,原來裴謹要的是雙向關懷,兩下來彼此溫暖,構建出看上去平等的相待。
「我不會強迫你,決定由你來做,情人……」裴謹似笑非笑,不過臉上的神情依然溫柔,「你願意用這個詞,我不反駁,只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接受我成為伴侶。」
不說那些認準了就一生一世的陳詞濫調,意思卻不言而喻,裴謹笑著,整個人懶洋洋的,然而一字一句,直入人心,誠摯得令人不容懷疑。
仝則忽然間,就想相信他了。
賭一把有什麼不可以?反正自己沒牽掛,大不了重頭來過。曾經被承恩侯裴謹珍視、優容,再回味這滋味兒,足夠讓人開懷半生。
何況,他對這個人是有好感的。
「三爺,算是喜歡我這個人?」仝則直視他問道。
裴謹點頭,坐在燈影里微笑,「當然,如果你再問我是否愛,我此刻不能答你,而我也知道,你並沒有愛上我。」
難道連這個,他也要佔盡先機?
仝則無語,干脆敞開來笑了笑,繼續道,「那麼除了公事,我可否要求,平等?至少不讓我有被包養的感覺。請三爺別再送我東西,我心里會不安。」看向那被冷落許久的禮物,他無奈地說,「原本是想要買來送三爺的,我以為,你會喜歡。」
裴謹牽起一邊唇角,「我的確喜歡。所以放在你這里不好麼?你的錢,自己好好留著就是,不必浪費在我身上。」
又來了,話說一半留一半,意思無非是,錢我有的是,壓根不稀罕,我要的是你的真心。
那可比金錢奢侈多了!
那就看誰的真心先顯露吧,游戲又變得有趣起來,最起碼仝則知道他們的起點是一樣的,好感、試探、使盡渾身解數引誘對方,後續的相處或許會讓人血脈噴張。
「我不會金屋藏嬌,你有能力有手段,也有勇氣,我不會暴殄天物。適當的時候,讓我照顧一下,有人呵護著,可以讓一手一腳的奮斗變得沒那麼清苦。」
裴謹深諳人心,一句話,簡直把仝則兩輩子里暗藏于心的期待全說了出來。
仝則決定繳械投降,「好,我努力學著,接受三爺的眷顧和恩惠。」
裴謹滿意頷首,「那就打開來看看吧,好意,是不該擱置在那里備受冷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