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點心房的,那個小巧的錦盒揣在懷里,活生生就像一塊烙鐵,不想踫,卻也不敢扔。
天已經擦黑了,點心房的窗紙里透出暈黃的燈光,小月此刻定是在房里搓牛肉菱粉丸子,初雪想了想,沒有進屋,徑直回自己房中了。
她也沒有心思吃晚飯,只是坐在床沿上心亂如麻,她猜想,裕王嘴上說不逼迫自己,不過是風月場中的慣用手段,要來個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
若是這條魚兒不識趣,居然敢月兌鉤跑了,還是跑到別的簍子里,那他會不會一怒之下,連對方帶魚簍都揣個稀巴爛?
她統共沒見過裕王幾面,並不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可是她明白,身為皇子,如果他想這麼做,那絕對是有足夠的力量的。
初雪立刻想起了那日張居正對自己說過的話,這一次,他真的還有辦法嗎?嗯,他一定會有辦法的,她從來就沒見過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情。想到這里,她的心安定了許多。
虛掩的房門被一個黑 的人影推開了,初雪嚇了一跳︰「誰?」
「姐姐,是我,你怎麼不點燈?」小月模索著走進房里,晃亮了火折。
見她氣色不好,小月有些擔憂︰「我見你遲遲沒有回點心房,實在放心不下,姐姐,王爺找你,到底什麼事情?」
初雪默然不語,半晌方道︰「明日,我想找楊梅姐姐告假一天,出府去看看我爹和我弟弟,明日的點心,你自己看著不拘做點什麼吧。
小月見她眉頭緊鎖,知道她心煩,便也不再詢問,只點了點頭。
第二天清晨,初雪出了王府,往爹和弟弟租賃房子的花枝巷走去
青雲閣里人來人往,實在不方便去找張居正談及此事,往日與他只是熟人,他到點心房倒也沒覺得有多大不妥,現在成了情郎,她自己心里就虛了起來,而今之計,只好先回家,再讓爹爹將他叫到家中商議了
走了半個多時辰,方來到巷口,卻見路邊停著一輛杏紅轎簾的精致嶄新的馬車,車上的車夫衣裳鮮亮,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派頭,在破瓦爛牆的巷子口顯得格外惹眼。
初雪不禁暗暗詫異,這一帶住的都是貧民,怎麼會來這麼華麗的馬車?
徑直來到自己家門口,只見破舊的木門虛掩著,里面隱約傳出笑語聲,初雪不禁露出微笑,她隨身的包裹里,揣著從點心房帶出來的牛肉包子,這下文貴要高興死了。
推開門,初雪叫了一聲︰「爹,文貴,我回來——」
話沒說完,她一下子怔住了,只見房中的八仙桌邊,圍坐著三個人,正相談甚歡。
對,是三個人,她爹,文貴,還有一個,背對著門口坐著,可是那華貴的衣飾,那苗條的背影,依稀相識。
那女子緩緩回頭,跟初雪打了個照面,卻不是高湘是誰?
文貴一見姐姐,立刻歡呼一聲,撲了過來︰「姐姐,你來的真巧,高家姐姐正想叫爹去王府找你呢?」
「高家姐姐?」
李偉見女兒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忙道︰「初雪,這位高小姐前日已經來看過我們一次了,還給我們帶了很多衣裳和吃的。
初雪順著她爹的目光,看了一眼堆在牆角櫃子上的一大堆衣裳和食盒。
高湘也站起身來,對著她笑吟吟地道︰「初雪妹子,我來探望令尊和文貴,你不介意吧?」
自然是不介意,人家好心來看自己的家人,誰會不知好歹地去介意,可是,她與自己萍水相逢,一面之緣,怎麼會突然這麼好心?
「我跟李老伯說,與你是素來交好的朋友,不知你肯不肯認我這個朋友呢?」高湘顯得一臉真誠。
初雪想起那日她對張居正的神情動靜,心里隱約明白了幾分,只是來者是客,人家的好心,當然要以禮相待。
于是不卑不亢道︰「高小姐太客氣了,我一個做點心的丫頭,承蒙小姐不嫌棄,以我為友,初雪自然是榮幸之至。」
高湘見她吐屬文雅,略感詫異,隨即嫣然一笑︰「屋里有點暗,咱們到外面走走,如何?」
初雪心知她無事不登三寶殿,定是有事,便點了點頭,將包袱遞給文貴,兩人相跟著出門,轉到小巷深處的幾株松樹下。
高湘站定之後,閑閑地環顧四周,只見前面是一帶水磨高牆,牆內假山高聳,便指著那道高牆道︰「初雪,你看,前面這所後花園,是工部王侍郎家的宅子,我去逛過。」
初雪只嗯了一聲,她不知道王侍郎家的宅子跟這場談話有什麼關系。
高湘似乎看出了她的漠然,干脆長話短說︰「王侍郎有個愛妾,才貌雙全,這所花園,是王侍郎按照她的意思蓋的,可惜,得寵于丈夫,就等于失寵于大婦,最後還是被大婦設計賣到外省了。」
「所以,女子一旦與人做妾,就是肉在砧板,只能任人宰割了。」初雪不動聲色地答。
高湘哧笑一聲︰「世上會有哪個女人甘心做妾,只是做正室嫡妻,也要有家世出身才是,尤其是——」
說到這里,高湘上下打量了初雪一眼︰「尤其是張居正那樣錦繡前途的人,就算他自己願意,他的娘親也絕不會同意他娶一個下人做嫡妻。」
初雪被她那發自心底的鄙視深深激怒了,一大早找上門來,就是為了告訴她,初雪,你是個下人,出身卑賤,不配嫁給張居正為妻——你連他的妾都不要做才好。」
她憑什麼?她是張居正什麼人?
想到這里,初雪不禁微微冷笑︰「高小姐,你與張居正,是不是已經訂了婚約了?」
听出了她語氣里的譏刺之意,高湘臉上微微一紅,一時詞窮,頓了一頓,方道︰「我這是好心勸你,听與不听,全在于你了。」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初雪淡淡地道︰「時候不早,我還要回王府,高小姐請便吧。「
說完,初雪也不等她答言,轉身往回走。
高湘看著她優美的身姿,想起那日張居正投射在她身上的脈脈含情的目光,將牙一咬,揚聲叫道︰「站住。」
初雪恍若未聞,繼續往前走。
高湘雙眉豎起,冷笑一聲︰「李初雪,你冒名頂替,選秀入宮,可知罪嗎?」
初雪猛地停下腳步,轉回身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高湘氣定神閑,伸出縴縴玉手,從松樹的旁支上鋝下一小把碧綠的松針,輕輕嘆息了一聲︰「如何?叫你別走,你偏要走,這不,你還是得回來,不是嗎?」
初雪沒有作聲,只是默默地往回走了幾步。
見她自顧自地玩弄著手中的松針,便道︰「你憑什麼說我冒名頂替?」
高湘緩緩地道︰「初雪,你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啊,難道一定要我告到官府那里,把李錦繡全家還有你爹你弟弟全都綁上公堂才肯認罪嗎?你可知道你們犯的是欺君大罪,到了那時候,你自己要死,你爹爹和弟弟要死,李錦繡全家,更要死。」
她的話語里,雖沒有透露出森森寒意,可初雪听了,卻覺得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遍及全身,她抬起頭,盯著眼前這張嫵媚的臉,一字一頓︰「你派人調查我?」
高湘眨了眨她那雙晶亮的大眼楮,輕輕點了點頭,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善良柔弱。
「為什麼?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高湘哼了一聲︰「你知道為什麼的,你心底比誰都清楚。」
初雪緩了口氣,澀聲道︰「他心中有沒有你,不是我能做主的。」
「可是,若是他斷了跟你在一起的念頭,我定然會有許多許多機會。高湘一邊說,一邊用涂了鮮紅丹蔻的指甲,一寸寸,一節節地掐自己手掌中的松針。
「初雪,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他,心里就再也撇不下他,這不能怪我,京城里的閨秀,哪個不是听到這個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心生欽慕」
說到這里,高湘又看了她一眼︰「你很美,可是,美貌我也有,而你除了美貌還有什麼?家世?才華?你什麼也沒有啊!我便是想不通,他怎麼會喜歡你這樣一個卑微的廚役,為了你,連自己的娘親都敢忤逆?」
初雪心頭一震︰「他——居然為了自己去忤逆張夫人?」
說到這里,高湘語氣終于激動起來:「于是我派人查你,誰知這一查,居然查出了你是頂替李錦繡進宮選秀的,這可是抄家滅門的大罪,那時我就想,我只需叫個家人去刑部打個招呼,你就會從這個世上消失了。」說到這里,她將手一揚,那些松針的碎末便隨風散開了。
「可是,張居正絕頂聰明,一定會查出是你將我害死,那樣,他會恨你一生一世的,對不對?。」初雪冷冷地道。
高湘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胸有成竹地,優雅地笑︰「初雪,我壓根就不想要你們的命,我只想要張居正,只要你與他一刀兩斷,你們兩家人定會平安無事。」
「否則,我得不到的福氣,也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擁有它。」高湘話鋒一轉,眼神中閃過一抹厲色︰「不要指望張居正能救你,欺君大罪,除了陛下本人,誰也赦免不了你們,他一個七品編修,還是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