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晌午,蔣太後午睡方起,宮女們伺候著梳洗過了,便坐在炕上細細地品西域進貢的馬女乃茶,又和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晚秋談論了一會女乃茶與中原茶葉之間的分別。
突然有小太監來報︰「皇爺來了。」
太後尚未說話,嘉靖帝就已經走了進來,行禮道︰「兒子給母後請安。」
太後看了兒子一眼,只見他一身明黃道袍,袍袖之間,隱隱散發出草藥清香,便知他是剛煉完丹藥,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道︰「煉丹的時候穿道袍也還罷了,怎麼平日里連龍袍都不穿啦。」
「母後教訓的是,的確是兒子疏忽了,兒子回頭就吩咐下去,所有的道袍上都要繡龍就是。」嘉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道袍,如此回答母親。
見兒子如此執迷,太後暗暗嘆了口氣,不再提道袍之事,轉而道︰「三郎那兒子,倒真是乖巧可愛,昨兒乍一見我,便脆生生地喊太太。」
嘉靖面上露出一絲微笑︰「那孩子很像三郎小時候,乖巧听話。」
「你從來不待見那對父子,怎會知道那孩子像他父親?」太後瞥了一看炕桌,晚秋忙又沏了一碗馬女乃茶,雙手奉給太後。
「母後言重了,三郎是兒子親骨肉,兒子又怎麼會不待見他。」
「難為你倒還記得三郎是你的親骨肉!」太後從晚秋手里接過馬女乃茶,冷笑道︰「瞧你素日里行事,不知道的,定以為三郎是抱來的養子,四郎才是你的親兒子呢!」
面對母親的挖苦嘲諷,嘉靖只有苦笑,並不辯解。
太後卻並不打算就此放過兒子,喝了兩口馬女乃茶,又道︰「如今二郎歿了也有三四年啦,這儲位之事,你倒究是怎麼打算的?」
听母親提起二郎兩字,嘉靖不由得想起已逝的太子,心中一痛,淒然道︰「似二郎這般英武聰明的孩子,不可能再有了。」
「再好的孩子,終究是沒了,自他去後,母後瞧著你頭發都白了一半,你可也要想開些。」太後見兒子傷心,想起逝去的孫兒,也是不自禁地難過起來。
此時天氣晴朗,陽光透過明黃紗窗照射進來,殿內一片敞亮,太後看著紗窗怔怔地出了回神,又道︰「那一年,二郎和三郎一起被冊封為太子和裕王,誰知傳旨的太監們糊涂,竟然將兩府的聖旨弄混了,冊封太子的詔書居然送到了三郎手上……」
嘉靖臉上神情一動,沒有說話。
「那時候,就有人議論,說三郎可能是天命所歸,現在看來,可不是就天意嗎。」太後凝視著兒子︰「皇帝,天意難違啊!」
嘉靖張了張嘴,猶豫再三,終于道︰「母後的話,兒子都記在心里,兒子心里,自有分寸。」
太後心中不快,將那斗彩成窯蓋碗往炕桌上用力一頓︰「你嘴上順從,可實際上又是如何行事?我正想問你,昨兒四郎竟然穿了與他哥哥一模一樣的服飾,是何道理?」
嘉靖低聲道︰「四郎少年心性,愛好些美食華服,也是常有的事,未必是心里真有什麼想頭。」
太後大怒︰「昨兒的事,王公大臣私底下議論紛紛,再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見母親臉上氣得通紅,嘉靖忙上前跪下︰「母後息怒,兒子即刻就召四郎進宮,訓誡他一番,也就是了。」
「光是訓誡四郎,又能有多大用處!」太後喘了口氣,繼續道︰「太子之位,乃國之根本,國本不定,人心又怎能安寧!立三郎為太子乃天地間的正理,可你偏疼四郎,冷落三郎,豈不是叫天下人齒冷?」
嘉靖沉默良久,方道︰「兒子定然不讓母後憂心,明日就召見三郎。」
見兒子終于表態要見孫兒,太後這才舒了口氣,她心里明白,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兒子生來固執,今日能爭到這一步,已經是相當難得了。
于是微微一笑,仔細端詳了兒子一眼,見他眼角皺紋又加深了好些,胡子也有些花白了,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兒子以藩王世子身份繼承皇位,為了給自己這個王妃爭到太後的名分,不顧眾大臣反對的,甚至不惜與權臣決裂的往事,心里微微酸楚。
見母親目不轉楮凝視自己,眼神里流露出愛憐的神色,嘉靖心中一軟,歉然道︰「兒子不孝,不能讓母後安心頤養天年,還要為後輩的事操心。」
太後柔聲道︰「娘這把年紀了,不盼別的,就是盼著子孫過得順心了,倒是你,雖說一心修道,可後宮那幾個年輕妃嬪,也該眷顧些,你只有兩個兒子,太少了些。」
嘉靖低聲說了聲是,便不再言語。
太後又道︰「娘知道你的心,那端妃去了那麼多年了,你——也不要再去怪誰了。」
听到母親提起端妃二字,嘉靖渾身一震,隨即又恢復了平靜,淡然道︰「時候不早,兒子還要看奏折,不打擾母後了。」
說完,便起身告退。
次日,裕王便奉召進乾清宮面聖。
接到太監的口諭時,裕王心中欣喜異常,吃了一半的早點,立刻放下,裝扮停當了,便火速往宮里趕來。
嘉靖坐在龍椅上,看著跪在地下的兒子,許久未見,這孩子的身量好像又高了些,自己三個兒子中,若論儀表,倒是這三郎最為俊美出眾。
「三郎,這金磚地,跪著就不嫌太硬太涼麼,快起來吧。」
見父皇對自己和顏悅色,裕王心里更加安穩了,他站起身來,仰臉看著父皇,低聲道︰「兒子乍見父皇,歡喜得緊,只要能一睹父皇慈容,兒子情願日日跪這金磚地。」
見兒子語音誠摯,嘉靖心底也是一熱,溫言道︰「這些日子,你那幾個講官可都教會了你什麼文章學問?」
「回父皇,朱子百家的文章,先生們都一一傳授。」
嘉靖點了點頭,閉上眼楮,回思了一會往事,睜開眼楮又道︰「三郎,今日父皇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父皇請說,兒子一定謹記在心。」
嘉靖凝視著兒子,緩緩道︰「你且記住,無論何時,你都是父皇最寄予厚望的兒子,好生用心讀書,不要辜負了父皇當日苦心孤詣給你選的好老師!」
「父皇——」裕王才喊了一聲,下面的話就梗住了,自從太子死後,他那顆患得患失的心,終于在父皇的這句話下獲得安寧,他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轟然落地,那重量,幾乎讓他站立不穩。
嘉靖看著激動的兒子,微微一笑︰「此間談話,只有我父子二人知曉,休要讓第三人听到。」
裕王剛要答話,就听見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朱衣太監竟然不經通傳,便跑到了殿門外。因為跑得太急,跨過門檻的時候,腳被拌住,一頭栽進殿中,趴在地上,兀自嘶聲叫道︰「皇爺,不好了!」
裕王認出,此人正是坤寧宮方皇後身邊的大太監王益。
嘉靖喝道︰「何事如此慌張?」
王益渾身哆嗦著爬起來,顧不上去撿摔掉在地上的帽子︰「失火了!咱們坤寧宮起了好大的火!」
裕王心中一驚,坤寧宮為皇後居所,按現在的時辰,皇後定是獨自在宮中用早膳,若是她被大火困住,事情可就嚴重非常了。」
他忙看向父皇,卻見父皇初始臉色一變,繼而鎮靜如常,問王益︰「皇後可在宮中,宮里還有其他主子麼?」
王益嘶啞著嗓子道︰「皇後娘娘正在宮中,沒有其它主子在場。」
嘉靖慢悠悠地嗯了一聲,皺起眉頭,沉吟不語。
「皇爺,求皇爺趕快下旨滅火,去救娘娘啊!」王益一頭一臉的熱汗。
嘉靖卻不再理會跪在地上的王安,轉臉對裕王道︰「三郎,近來江西新進了一款好茶,你可要陪父皇一起品評一番?」
裕王見皇後生死系于一線之間,而父皇居然一臉閑適,還要自己陪著品茶,心中驚詫萬分,強笑道︰「兒子遵命。」
王益見狀,開始不停地朝龍椅磕頭︰「求皇爺救救娘娘,求皇爺救救娘娘!」沒磕幾下,金磚地上就有了血印。
此時,嘉靖身邊伺候多年的總管大太監林安也繃不住了,隨著王益一起跪在龍椅前,顫聲道︰「皇爺,您不能眼睜睜看著皇後娘娘被燒死啊!」
林安這一下跪哀求,整個乾清宮里御前伺候的七八個宮女太監都跟著一起跪下了,哀聲道︰「求皇爺下旨滅火。」
裕王知道,這些宮女太監在宮中多年,都有自己的親友或者對食在別宮當差,坤寧宮數百名宮女太監,定有不少人與眼前下跪哀求之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嘉靖卻依舊無動于衷,只淡淡地道︰「怎麼還不倒茶來!」
裕王此刻也有些忍無可忍了,除了皇後,畢竟還關系著坤寧宮里幾百條人命,父皇如此殘忍無情,若傳揚出去……」
他不敢再往下想,只澀聲道︰「父皇,人命關天啊!」
嘉靖伸手拈起龍案上一枚黃玉筆洗,細細把玩著,冷冷地道︰「燒吧,燒了好,燒了再蓋新的。」
裕王不敢再看父皇的臉,低下頭去,卻見幾滴透明的水珠滴在了父皇手中的筆洗上,他立刻抬頭,卻發現父皇眼中淚光盈盈。
再看那筆洗,玉色溫潤,雕成蘭花之狀,驀然想起,這原是端妃的遺物,對,沒錯,這黃玉極為珍貴,他還記得當年自己兄弟三人都想從父皇那里求得,最後父皇卻賜給了端妃。
想到這里,裕王若有所悟,在心底深處,為坤寧宮那幾百名即將枉死的宮女太監,深深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