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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來的這麼多蝴蝶?」院子里,少淵大驚小怪地叫道。

沈驚瀾披衣而起,走出屋子。

千百只蝴蝶,正翕動著翠玉般的雙翅,棲于院中的各處。還有一只,飄飄悠悠,似想落在他肩上。

沈驚瀾掃視一眼,道︰「出來吧。」

隨著他語聲落下,周遭景象倏然變化,從一座民居小院,變為蒼翠滿眼的竹林。潺潺清溪穿林而過,蝶群繞著翠竹翩翩而飛。

從竹林間現身的女子,一襲雪青色裙裳,朝沈驚瀾輕盈一拜︰「在下顧蝶君。教主多年前的饋贈,在下猶銘記在心。」

沈驚瀾還記得她。她就是講給臨硯听的那個故事中,在生日前一天收到了一千只蝴蝶的小女孩。

這小女孩已長大了,成為薄有聲名的玉蝶仙子。小竹林便是她的法寶「幻華鏡」所創造的一片小天地。這類小天地都自成一體,獨具法則,法寶的主人置身其中,能夠心隨意動,掌控一切。

她說完這句,便退到一邊。

又有幾人,在竹林空地顯現了身形。

沈驚瀾一一看了過去。

都是些「老朋友」。

他少年時,尚是交游廣闊的碎星宗大弟子,朋友之多,多如星辰。

今天來的這幾個,在漫天星辰里也算是較亮的幾顆了。

假若當初和這些人一道遭逢了危難,他熱血上頭、一個沖動下,或許會為他們拔劍赴死。眼下,情況當然又截然不同。

這些老朋友正神色各異,一齊注視著他。六十年,于修道者而言不算太久,歲月不曾在他們身上留下多少刻痕。但年少時候的飛揚意氣,卻已沉積下來,化作穩重與威嚴。他記得這些人里頗有幾個天賦不錯、修為不俗的,現在也都成了宗門的長老,正道的棟梁。

「各位所來何事?」沈驚瀾淡淡地問。

他不耐煩站著,邊問話,邊隨隨便便地一坐。身後明明什麼都沒有,虛空中卻忽然有光點凝結,編織成了一把寬大舒適的藤椅,讓他恰巧坐在上面。

他一個人坐,別的人全都站著,倒像他才是這幻華境的主人一般。

眾人不動聲色地向顧蝶君投去一眼,她臉色蒼白地搖頭。

藤椅不是她「造」出來的,是沈驚瀾自己調用了這片小天地的法則,演化而成。他對這片小天地的掌控,竟然無聲無息地超過了她這位法寶主人,這是真的「反客為主」。

這樣的境界和能力,已到了駭人的地步。

氣氛只凝滯了片刻,一個面容溫和,腰間系了一支紫毫大筆的修士開口道︰「沈驚瀾,你可還記得?六十年前,也在這華山上,你拔得頭籌,我們聚在一起為你慶賀,大伙兒大醉了三天。」

語聲里帶著懷念之意。

另一個戴著半截面紗、嗓音清冷的女修道︰「六十年了,難得再聚一次。我們仍想與你共謀一醉……卻不知這杯酒,你還敢不敢喝下去?」

沈驚瀾看向他們。說話的分別叫做王和上官瑤,這兩個舊友的名字,他也沒有忘記。

見他不語,似是默許,顧蝶君衣袖一拂,面前出現一方石桌,幾把椅子。她又在石桌上擺下冷熱小菜和一壺酒。酒菜就不是她利用小天地的規則所「創造」,而是從乾坤袋中取出來的了。創造之物,雖然能吃,但無滋無味,難以下咽。

每個人都坐了下來,顧蝶君為他們一一斟酒。

也有一杯酒,遞到了沈驚瀾手中,散發馥郁香氣。

他只笑了笑。沒有送到唇邊的意思。

王道︰「你若怕酒里有毒,我就先干為敬了。」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其余人也都喝干。

然後所有人都看向沈驚瀾掌中的那只酒杯。澄清透亮的酒液微晃,有若綠玉的顏色,更襯得他手指蒼白。

王忽然笑道︰「當年的規矩我還記得。每個人輪流喝過一輪,輪到誰時喝不下去了,誰就是烏龜。」

沈驚瀾低頭注視酒杯,忽也笑了︰「說得好,誰不喝誰就是烏龜。不過你們也忘了一點,當年是慶賀我拔得頭籌,是我請你們。如今你們煞費苦心尋來此處,我身為地主,還是該由我請酒才是。」

他手腕一轉,清澈的酒液灑向地面,眾人都臉色一變。只倒了一點,他卻又回轉杯口,仍留了半杯。

他也取出一只白釉酒壺來,傾斜壺嘴,斟滿了他的那半杯。酒壺又自行飛了出去,給每個人喝空的酒杯都重新斟滿。琥珀色的酒液發出幽香,看來也很甘醇。

「我就先干為敬了。」沈驚瀾執著酒杯,帶笑,環視了一圈眾人。

一仰脖,將混合的酒液倒入喉中。

眾人面面相覷,又一時陷入沉默。

仍由王先開口︰「好,我干。」他又飲一杯。除他之外,也有數人喝了下去。

其他人卻沒有動。他們還沒有勇氣,去喝這杯魔教教主請的酒。

沈驚瀾微笑道︰「原來過了六十年,烏龜已經變得這麼多了。」

他沒有再去看那些人一眼。有的人臉卻已發紅。

王卻道︰「對也不對。就算做烏龜,也比做傷人的蛇蠍要好得多。」

見沈驚瀾望向他,似在等他說下去,又道︰「沈驚瀾,酒已喝了,我也直話直說。你當年的事或有隱情,可你這些年來,卻是越來越過分了。你可知道,你縱容了多少奸黨惡徒?今天來的每個人,都與你結有一樁冤仇!」

「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師弟,當年我們去天水城游玩時,他就跟在後面,嘰嘰喳喳,總要向你討教?」他搖搖頭,露出痛苦之色,「十二年前,他在回返宗門的路上被青面鬼喬靖殺害,喬靖奪他法寶,毀他尸身。我為了替他報仇,一路追殺,最後卻被喬靖逃入幽州,投奔了天絕教。他藏于幽州不出,至今我奈何他不得!」

「我的徒兒也被你魔教麾下的閔天翔打成重傷,險些丟了性命!」

「就連為禍作亂的大妖,你竟也收留入教!」

每個人都有話要說。顯然都有一腔怨憤。

沈驚瀾靜靜听著,也不反駁,待他們說完,才道︰「你們想要如何?」

「你若還有一絲良心未泯,就該解散天絕教,令眾惡伏誅。」

沈驚瀾聞言,一聲輕笑。

王道︰「我知道,你身為一教之主,亦有許多自己的考量。但你至少該將幾名罪大惡極之人交出來。這些年來我們看在眼中,你並未親手犯下傷天害理之事,何苦與他們同流合污?」

沈驚瀾答得毫不遲疑。

「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天絕教不問出身,無人不收。這句話就是我說的,從無更改。」沈驚瀾淡淡道,「若是你們有朝一日走投無路,我也一樣歡迎。」

天絕教接納一切,包容一切。收容的有無路可走的無辜者,自然也少不了凶惡之徒,喬靖等人,或許真是十惡不赦。但他若交了出來,「無人不收」的承諾不復,以後還有誰敢再來?

假若每個投奔者都要進行一番查驗,誰又有這個資格,評判別人是正是邪,有否蒙冤?

這樣的天絕教,與正道又有何異?

我就是不問是非,縱容真凶,那又如何!

從創立天絕教的第一天起,就不曾打算走回頭路。

王輕嘆︰「既然你這麼說了,看來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們一瞬間退後,包圍了沈驚瀾,擺開了陣勢。

金色的光華,從每個人腳底升起。他們各自所據的方位,似也暗含玄機。

沈驚瀾已看了出來,他們結成了一重嚴密的陣法。

「看來諸位是有備而來。」

這些人並非同門,來自天南海北,要結成此陣,需得事先一齊演練多遍。

蒙著面紗的女子道︰「你難得來中州一趟,我們實在不想錯過這次機會……待你折回幽州,再去討伐,不僅興師動眾,還會多犧牲不少人手。」

沈驚瀾只漠然道︰「我以為你們不至于如此不謹慎。」

「口氣也許大了些,」另一人道,「但我們此來,已下定了必死的決心。」

沈驚瀾望著他,似要說什麼,卻又頓住。

「咳」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這一陣咳嗽之慘烈,似要把肺都從胸腔里咳出來一般。他伸手掩住嘴,卻有一絲鮮紅,沿著他的袍袖逶迤而下。

所有人都看見了那一絲掩飾不住的鮮紅。

淺淡到幾乎看不見的霧氣,不知何時彌漫在竹林中。

王注視著他,神色復雜︰「那壺酒的確沒有毒,毒布在這片小天地里。蟾靈真人已將幻華鏡這件法寶,從里到外,每一寸都淬上了劇毒。只要置身其中,毒素就會漸漸累積,你是感知不到的。」他笑了笑道,「此為蟾靈調制的奇毒,我們也沒有解藥。你現在該看出來了,從一踏入此地,我們就已決心和你同歸于盡,這句話半點不假。剛才有人不敢喝你的酒,那都是假裝而已,為了打消你的疑慮。」

他們結成陣勢,也是為了短暫攔下沈驚瀾,將他困于此處。

直至毒發身亡。

沈驚瀾終于漸漸止住了咳嗽。

他的眼前仍有殘紅一片。

他慢慢抬頭,就以這樣一雙眼眸望向面前暌違已久的人們。

眼底那淒艷的血色,涂抹在那些人臉上。

昔日華山上歡聲笑語的聚會,究竟化作血宴。

「我不過將死之身,你們卻不惜以死相拼,倒是讓我對你們有些刮目相看了。」沈驚瀾道。

到了此刻,他仍鎮靜如常。

又有一人道︰「你此來中州,雲棲前輩與你交過手。他斷言你最多活不過五年。這件事我們自然知曉,若真是如此,確也不會與你動手,但是……」

「但是,」沈驚瀾笑了笑,替他接下去,「你們實在害怕,我若想不人不鬼地強留世間,總還有許多法子,能多留幾十年。你們以己度人,不肯相信我會老老實實去死。在你們看來,擁有的力量和權勢越多,就越會戀棧人間,是麼?就譬如說,貴青城派的前掌教無塵老兒,身死後奪舍了自己的入室弟子,還想瞞天過海。你身為長老,一定有所听聞。」

那人臉色微變,這實在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秘辛。

隨即也點點頭︰「你說得一點都不錯。我們不能冒這個險,天下正道不能冒這個險。沈驚瀾,你麾下的魔教教眾多年來暗中搜集了多少起死回生、苟活續命的邪術,你真以為我們一點都不知道麼?我們又怎能信你?」

沈驚瀾冷冷一笑,沒有辯駁。

如果能活下去,他當然不想死。臨硯確也為他找來不少法子,只不過他看不上,就連臨硯自己也不願他半人半鬼地苟活。

他從藤椅上站起身。

深紫色的天雷如流星飛墜,落在這方小天地中。

陣法的金光也搖晃起來。

雷霆的轟鳴中,王向他大聲道︰「沈驚瀾,你還不死心?你也最多只有五年的性命,還是病痛纏身的五年……」

就連所余壽命遠遠不止五年的我們,都已將這條命舍棄!

「就算我只能再活一天,」沈驚瀾道,「這一天都有其價值。我要按我自己的意願過完這一天。」

沒有人能替我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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