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荑聞言先是一愣,而後臉色漸漸有點發白,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目光垂下不敢看王徽,只是喘息微微急促起來,垂在身側的手也攥成了拳頭。
看她這樣子,王徽忽然就想起了羅素,那個上輩子追隨她十八年的副官兼情人,也是最後一刀捅死她的叛徒。
那好像已經是個很久遠的名字了,思及舊事,王徽隱約有恍惚之感。
那時,王徽剛升餃少校不久,在第七艦隊中分管小型遷躍艦分遣隊,這支分遣隊是作戰部的尖刀前鋒,更是整個艦隊的利刃,經歷過大大小小數萬場戰斗,綜合戰力在帝**部編制中排名第二,僅次于皇帝旗艦的親衛隊。
後來她擢升中將,手下第一艦隊的「赤眼蜂」突擊隊就取代了遷躍艦分遣隊,榮登第二,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實際實力應該已經超越了皇家親衛隊。
——也難怪皇帝要使損招搞死她。
帝國《現役士兵服役條例》中規定,每位校官都應配給一名尉級副官,卡特蘭少將十分看重王徽,就把剛從帝國士官學校畢業、結業考試成績全校第一的羅素少尉分配到了王徽手下。
羅素在校時就以這位傳奇學姐為偶像,成為偶像的部下之後自然更加干勁十足,事事處處都想表現一番,小事自不必提,就是大事,也很快讓他盼來了一個機會。
帝國除了皇家旗艦親衛隊外,共有十六支大型艦隊,每年都要在十月底之前向內閣財務省提交來年軍餉的預算報告,而第七艦隊的財務審計官恰恰是個不安分的,出于各種原因,那一年他偷模著虛報了第七艦隊的預算,並打算獨自吃下這多出來的空餉。
王徽當年雖然管著最重要的遷躍艦分遣隊,但總體職權其實並不大,管不到財務這方面,平日里和這位審計官也沒什麼交情,自然也就對此事一無所知,但羅素卻在一個極偶然的情況下得知了此事,合計一番之後,決定先瞞著王徽。
然後他就專門盯著那位審計官,總算拿到了確鑿證據,于是直接跑到卡特蘭少將那里把這事捅破了,順便把所有功勞都安到王徽頭上,說這都是自家少校的安排,眼下鐵證如山,人也已經監|禁起來了,少校就派我來向您請示。
王徽從頭到尾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頂頭上司卡特蘭親自把視訊電話打到了她辦公室里,她才知道自己的副官瞞著她做了這麼一件事。
王徽那時也是年輕氣盛,第一感覺不是歡喜,而是覺得被嚴重地冒犯了,在卡特蘭面前尚維持著笑臉,回過頭就劈頭蓋臉把羅素罵了一頓,還扣了他半年的工資,冷落了好一陣。
她這脾氣,說好听了是帝王虎狼之性,說難听了其實就是矯情,雖說羅素自作主張還越級匯報的確很不應該,但這多少也是份不大不小的功勞,對她也是有實質性的好處的。故而就算要敲打,也該采用更委婉柔和的方式,表揚為主批評為輔,而不是直接一擼到底,讓本來忠于自己的部下也寒了心。
現在想想,也許造成他後來倒戈的禍根,就是那時候埋下的。
王徽嘆口氣,從回憶中拔|出來,看到濮陽荑尚呆呆站著,嘴唇都有點顫抖了,就伸手過去拍拍她肩膀,柔聲道︰「好了,作甚嚇成這樣,我又沒有生氣,也沒責罰你。」
濮陽荑卻僵了一下,抬頭看王徽一眼,忽然單膝跪地,垂頭道︰「我魯鈍至此,仗著少夫人教導了幾分本事便輕狂起來,不單置自身和豆綠妹妹于險地,還……還自作主張欺瞞少夫人,實在……只盼少夫人責罰于我!」
「說什麼呢,我只是知會你一聲,並不是就要責罰你……」王徽拉她起來沒拉動,微微皺了眉,「快起來,估模著郎中快要來了,讓人瞧見不好。」
濮陽荑咬咬嘴唇,這才站起身,又看著王徽的眼楮,認真道︰「少夫人明鑒,我真的只是一心一意想令您歡喜、為您分憂,絕無半分僭越之意。」
王徽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笑道︰「你寬心就是,我也說了,這事你辦得還不錯,比她們幾個自是強得多。只是咱們這樣的人不適合做賭徒,萬事須得計劃周全了才能去做,我不喜歡被親近的人瞞著也是這個道理,我想得總歸更多,出出謀劃劃策,事情贏面也就更大些。你想討我喜歡,我自會記得你的好,只以後還要記著一點,就是比起虛無縹緲的驚喜,我更喜歡勝券在握、穩穩當當就能拿到手的成功,明白嗎?」
先指明她比另外幾個妹子要優秀,滿足一下她小小的競爭心理,而後強調她是「親近的人」,再表明自己不願被瞞著只是因為擔憂她們的安危,繼而保證自己相信她、總會記得她的好處,最後再明確點出自己真正喜歡的、想要的是什麼,也好給部下指明日後努力的方向。
王徽就眼看著濮陽荑的眼楮重新亮了起來,嘴角也綻出了笑容。
「是,我記下了,日後必不會再令少夫人失望!」她點點頭,語氣堅定。
王徽非常滿意。
對魏紫姚黃趙粉三個,她就不用刻意去做這種引導,一是因為在才干能力方面,她們確是要遜色濮陽荑一籌;二是因為她們本是下人出身,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唯主子之命是從,絕不能有半分欺瞞,就算日後月兌了奴籍功成名就,在面對她的時候,估計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也不會有太大改變,所以總體上應該是可以放心的。
但濮陽荑就不同,她本來出身就好,見識才智都是一等一的,又過早地被人世不幸所磨礪,智謀有之,主見有之,堅忍更有之,這樣的人才,若精心打磨疏導,來日自是一柄利刃,可若稍有不慎,這柄利刃只怕就會反噬自身。
王徽對這些妹子的喜愛和欣賞更甚于當年的羅素,自然不希望再養出匹白眼狼來。
正說話間,就听有匆匆的腳步聲,魏紫從穿堂中走過來,急急行一禮,「少夫人,郎中到了。」
「快請!」王徽疾步上前,就見趙守德已經領著個灰袍老人走了過來,姚黃趙粉和扶柳都跟在後頭。
「這位是懷仁堂的坐堂郎中杜老大夫。」趙守德介紹道。
王徽見那老人須發斑白,衣衫發髻還有些凌亂,顯然是睡夢中被急著叫醒的,神色卻謹慎鄭重,絲毫不見困怠,又知是懷仁堂的坐堂郎中,必然德藝雙馨,心中存了敬意,上前親自引了杜大夫往里走,「……便在臥房里,雖是女子,但病情急迫,一切從權便好,沒掛簾子也不用懸絲,老大夫切莫拘禮。」
方才王徽和濮陽荑說話的工夫,魏紫和扶柳已為豆綠換了干淨衣服,擦了頭發。此刻她穿了鵝黃色中衣,側頭朝里,安靜地躺在床上。
趙守德乖覺地沒跟進來,扶柳自見了豆綠的傷勢後便一直噙著淚,好歹還算鎮定,王徽便留了她和魏紫二人服侍。
「……大夫來了。」王徽輕輕拍了拍豆綠的肩膀。
豆綠默然轉過頭來,看了王徽一眼,隨即就把左腮上可怖的燒傷露出來給大夫看,神情倒平靜,只微蹙了眉,顯然在忍痛。
杜大夫十分上道,看到這樣的燒傷也並不多問,只是仔細察看了傷勢,又號了脈,就開了兩紙方子,一方止血生肌,一方安神助眠。
「天氣漸熱,包扎便不必了,晾著反倒好得快,」杜大夫道,「只須記著,萬不可踫水或脂粉,飲食也以清淡素齋為要,葷腥可食禽蛋或蒸炖雞魚,切忌辛辣油膩,如此月余,當可好轉……」
豆綠始終沉默不語,王徽暗暗嘆氣,把杜大夫請到外間說話。
「敢問老大夫,我這妹妹的臉,可還……」話說一半就咽了回去,這樣程度的燒傷,在銀河帝國時代自然可以做到無疤痊愈,可在古代——只怕問了也是白問。
杜大夫嘆口氣,「不瞞夫人說,老朽行醫近五十年,比這嚴重幾倍的燒傷也見過不少,然而這妙齡女子遭此橫禍,卻實在是——」後面的話卻咽了回去,只又道,「好教夫人知曉,那位小娘子的傷好是能好,卻必定會留疤,且那疤也不會淺了。」
「便是貴館祛疤名方白玉生肌膏也不行?」王徽知道希望渺茫,但還是忍不住追問。
「生肌膏的方子是出自老朽之手,主克金創,對那些兵刃器皿劃破的細淺傷痕自是有效,然而水火無情,這火燒出來的疤,怕是只有老君的仙丹才能祛掉了。」杜大夫苦笑,「醫者父母心,只是老朽才疏學淺,委實力有不逮……還請夫人多多勸慰那位小娘子吧。」
說罷拱手一禮,立在一旁不再說話。
王徽心知他說的都是實情,只得吩咐,「趙總管,煩你付清診費,再送老大夫回去,順便抓藥;魏紫,去奉二兩封紅。」
各人應了,自去辦差,待送走杜大夫,王徽便要回屋看看豆綠的情況,卻見臥房的扇已閉了,扶柳立在門前,眼眶猶自泛紅,屈膝一禮道︰「少夫人,我家姨娘已經歇下了,說是明日再叩謝少夫人和二姨娘的救命之恩。」
濮陽荑就站在王徽身後,王徽同她對視一眼,後者緩緩搖頭,王徽嘆道︰「也罷,她是個好強的性子,這會既不願見人,我們也就不擾她了。只你今晚得辛苦些,警醒著她的傷處,莫要擦了踫了,我歇在東次間小書房,有事你直接來報就好。」
扶柳應了,又行一禮,低著頭進了臥房,輕輕把門帶上。
王徽就轉身往東次間走,面無表情。
濮陽荑緊跟在她身後,一方面為豆綠惋惜,一方面又方才少夫人敲打自己而心頭惴惴,一時不敢說話。
忽然,王徽停下腳步,道︰「子絮,那個叫梅兒的丫頭在你碩人樓?」
「是,少夫人可要提鞫她?」濮陽荑忙道。
「我便不過去了,你這就回去,替我審她。既能被粉喬挑出來做這檔子事,那丫頭想必很有幾分奸猾,不是你們那個梨香能比得了的,若她嘴硬,你就用刑,務必在天亮前理出份口供來讓她畫押。」王徽說著,露出微笑,語調悠然,「已經很多年沒人敢直接動我的人了,但願倚紅齋那位已經做足了準備——承受後果。」
濮陽荑搞不懂她說的「很多年」是什麼意思,但還是被那語氣里暗含的陰狠震住,忙沉聲道︰「是,少夫人放心,妾必定辦妥此事。」
離開了東院,走在寂靜無人的小徑上,濮陽荑才感到夜風吹來的涼意,後背竟然都被冷汗浸濕了。
一直以來,少夫人待她們都是和藹可親,唯有在學武習文之時才會板下臉來,但那也不過是訓誡之意,督促教導的意味更濃。
然而今夜……火場救人的果斷,置生死于度外的狠辣,言刀辭劍掌控人心,圓滑處竟如油如水潤物無聲,委實令人心驚……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明知這是少夫人的馭人之術,卻絲毫不覺反感,除了心悅誠服之外,更多了幾分如履薄冰的小心討好之意。
然而少夫人在做這些事——甚至是提到粉喬和梅兒——的時候,表情一直都很平靜,眼底深處一片漠然,仿佛這樣的情況對她來講是家常便飯一般,仿佛她早已經歷過很多比今夜還要嚴峻千百倍的大事。
……可少夫人不過才比她大一歲!
濮陽荑快步往前走,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她隱隱覺得,這——恐怕才是少夫人真正的性子,這才是她的常態。
也不知魏紫她們發現這一點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