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沒來過添香館,卻去過濮陽荑的碩人樓,知道府里姨娘的住處都是差不多規格,就直奔西次間而去。
院子里還好,畢竟露天,只要繞過火堆就行,但進了屋子情況就復雜得多,家具全是木質,又多毛料布料,火勢很旺,到處都是燒焦坍塌的廢木,烈火和濃煙幾乎把這里變成了煉獄,即便是王徽這樣的體質和身手,也感到了嚴重的不適和危機感。
再不動作快點,這房子就要塌了,到時只怕自己和豆綠兩人都要喪命于此!
王徽咬了咬後槽牙,動作更不遲疑,很快到了暖閣門口,卻並不敢大聲呼喊,煙霧太濃,若不是她渾身都濕透了,臉上還系了濕帕子,只怕呼吸都困難,開口說話更會有性命之虞。
所幸豆綠臥房陳設簡單,沒有太多的家什,只一床、一圍屏、一妝台,還有兩三把小杌子,火勢好歹較屋外小些。
王徽四下一望,只見有個人躺在床上,向里而臥,身形縴薄窈窕,不用說自是豆綠,只那床是上好酸枝木打的拔步床,被臥條褥也都是好的,已燃起了一半,幸好帷帳未及放下,倒還沒有燒著。
豆綠躺著一動不動,顯見是暈過去了,王徽也不喚她,只用濕布罩住她身子,就要把人翻過來。
誰知剛一扳動肩頭,就見她劇烈一抖,面現痛苦之色,眼睫顫動,竟然醒過來了。
看到王徽,她睜大了眼,剛想開口,卻又疼得皺眉,忍不住抬手去模左腮。
王徽見她如此,心中暗叫不妙,瞥眼瞧過去,卻見她左腮所貼的那塊床鋪竟然有一小塊燒焦的地方,不由心下一沉,按住她手,低聲道︰「別動,出去再說。」一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豆綠忙伸手攬住她脖子,王徽余光一掃,就見她原本欺霜賽雪的左臉上赫然燒傷了一塊,幾乎蓋住了她整個左腮,潰爛的皮肉濕漉漉的,往外滲著粘液,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十分猙獰丑陋。
這樣的傷,哪怕是來日痊愈了,也會留下明顯的疤痕。
豆綠卻蜷在她懷里,像是找到了安全的避風港,她現在只是感到臉上疼痛而已,尚不知自己容貌已毀。
王徽雖愛美人,但也絕非看重外貌之人,此刻心里卻有點發澀,但知道這里不能多呆,便移開目光,就要轉身離開。
然而恰在此時,她猛听得身後一陣勁風刮過,伴隨著木料焚燒時的 啪聲,還有豆綠一聲驚呼︰「小心!」
王徽抬頭一看,卻見一大段房梁帶著烈火墜落下來,眼見躲閃不開,她只來得及把豆綠奮力往邊上一拋,自己就地一滾,卻知道這里逼仄,根本滾不開多少距離,只怕少不得要受些皮肉傷了。
然而卻並沒有疼痛傳來。
王徽猛然回頭一看,卻見斜刺里竟伸出一根鐵棍,剛好架住了那段木頭,不至于壓到她腿上。
而棍子另一端就握在濮陽荑手上,她也穿了短打,渾身被水澆得透濕,微微喘息,一臉心有余悸
「子絮!」王徽一喜,趕緊起身重新抱起豆綠,「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濮陽荑點點頭,見她抱了人手上不方便,就走在前頭開路,她武藝高強,身手僅次于王徽,自然是一大助力,雖然此時火勢比剛進來時更大了些,王徽卻覺輕松了許多。
等到她們終于踏出火場,重新站在眾人面前時,姚黃小跑上前扶住王徽,喜形于色,棹雪跑到濮陽荑跟前,已經哭花了臉,趙婆子噙了淚,喃喃念叨著感謝神佛重塑金身什麼的,趙守德也大松了口氣,露出笑容。
「趙總管,煩你立刻差人出府請郎中,豆綠傷著了。」王徽快速說著,「暫時不必驚動母親他們。」一邊說一邊把豆綠的臉往懷里帶了帶,不讓別人看到。
「可是……時辰這樣晚了……」趙守德剛說一句,就見這位少夫人一眼掃過來,背後是燎天業火,她面龐稜角分明,目光威嚴凌厲,隱帶煞氣,在熊熊火光的映襯下竟好似金鐵鑄就一般鋒銳逼人,那一瞬間壓過來的龐大氣場,竟如同實質一般,直接把趙大總管嚇出了一身冷汗。
正怔愣間,趙婆子又在背後狠狠掐了他一把,他這才醒過神來,忙打躬作揖,「我這就去,這就去!小的親自去!」回頭囑咐妻子幾句,直接跑走了。
王徽徐徐收回目光,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飾地把鋒芒顯于人前,不過也無所謂了,眼神和氣場這些勞什子都是虛的,趙守德又是下人,基本上也算是跟她同陣營,事後就算有所懷疑,也無甚要緊。
「趙嬤嬤辛苦,我先帶人回東院,待會直接讓大夫過去就行。」王徽吩咐幾句,帶著濮陽荑和姚黃馬不停蹄往回趕,豆綠臉上的傷不可謂不重,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清潔安靜的場所。
一路無話,豆綠一直安靜地縮在王徽懷里,王徽卻能感到她的意識是清醒的,方才他們的對話自然也是听得清楚。
她已經知道自己臉上受傷的事了吧。
王徽眼簾微垂,緊了緊抱著她的手臂,大步跨進了東院院門。
魏紫、趙粉和扶柳趕緊迎上來,三人都是心急如焚,趙粉嘴快,一見主子就嚷道︰「少夫人!您可回來了!天,您這是怎麼了?怎麼渾身都濕了?您也下去救火了?這是四姨娘?子絮姐也在?這到底是——」
王徽一個眼神打住她話頭,吩咐道︰「魏紫帶著扶柳去找些衣物,要沒上過身的,褻衣中衣都要;姚黃去打幾盆干淨涼水,再要一壺燒刀子,還有干淨白布和剪刀,趙粉帶子絮去換衣服,然後來見我。」最後這半句卻是對濮陽荑說的。
一邊說一邊抱著豆綠往臥房走去。
扶柳緊緊抓著姚黃的手,「姐姐!我家姨娘……那是怎麼了?什麼燒酒白布的,莫非——」
一向粗枝大葉的姚黃情緒意外的低落,她看了扶柳一眼,低聲道︰「豆綠她……臉上,傷著了。」
扶柳捂住嘴,眼圈又紅了。
魏紫連忙攬過她,一邊哄一邊帶著她往廂房去找衣服。
趙粉也呆住了,和姚黃對視一眼,想到豆綠千嬌百媚的容顏,各自一嘆,心情都低落了下去。
#
王徽把豆綠放到床上,動作輕柔,生怕踫到了她的臉。
豆綠一雙大眼盈盈望著她,低聲道︰「多謝少夫人救命之恩。」
一句話說完,她眼楮又垂了下去,神色平靜,看不出什麼情緒。
王徽卻知道她心里必然是難受的,卻也沒多說什麼,只柔聲問她餓不餓,渴不渴,又讓她忍著臉上的傷處,千萬不要抓撓。
豆綠一一點著頭,听到最後一句,終于忍不住眉心一顫,眼圈有些泛紅,卻終究還是險險忍住,只默默抽了抽鼻子。
終究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而已。
王徽嘆口氣,忍不住伸手在她發頂模了模,道︰「我和子絮出去問問郎中何時過來,你先自個呆一陣,若困了且忍忍,睡著了踫到傷處就不好了。」
又替她把茶水和點心端過來放在床圍上,若是餓了渴了,伸手便能夠到。
做完這些,才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
王徽去換了一身干淨衣物,草草把頭發擦了,就走出屋外,負手站在中庭出神。
五月正值仲夏,晚風送爽,帶走了渾身的暑意,月華如水,把庭中翠竹的影子題寫在粉牆上,風擺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恰如水墨畫般靜謐美好。
仿佛方才的煉獄火海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濮陽荑換好衣服走出廂房,靜靜過去行一禮,「少夫人。」
王徽嗯了一聲,轉頭看她,「方才真是多虧了你,只是以身犯險,未免太大膽了些。」
「您還不是一樣?」濮陽荑同她玩笑,「莫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王徽搖搖頭,側臉看她,半晌似笑非笑道︰「說吧,什麼事瞞著我?」
濮陽荑心頭一跳,忍不住抬眼去瞅她,只是月光到底昏暗,濃重的陰影打在她臉上,根本瞧不清是什麼表情。
王徽見她不說話,笑了笑,伸手摘了片竹葉把玩,「府里大件鐵器不多,便是鐵杴或是燒火 子,至少也有個木頭把兒。你方才用的那棍子卻是一整根鐵條,不說多麼難得,但要弄到,多少也得費點心思和時日,若你听聞走水急著趕來救火,或是听說我也在火場里,匆忙間想過來幫把手,如此火燒眉毛,倉促間是絕不可能弄到這麼長一根鐵棍的,你定是早就得了什麼信兒,為了防身,才偷偷請人打了這麼一根家伙。」
濮陽荑表情有些呆滯,她出了火場就直接把鐵棍塞給了棹雪,讓她趁沒人注意趕緊拿回碩人樓。期間一直緊緊跟在王徽身邊,她可以確定,少夫人僅僅只是在火場里千鈞一發的時候瞥了那鐵棍一眼,之後就再沒分給那不起眼的鐵家伙一絲一毫的注意力。
但就只是那一眼,她就看出了這麼多。
濮陽荑鼻尖滲出細汗,方欲開口,王徽卻又抬手阻住她,微笑道︰「你先別說,且容我猜猜。」
「你身負血仇,便算不念著我,只為報仇計,你也不太可能對我不利,更何況相交已久,我對你的心性、對我自己的眼光還是有幾分自信的。」王徽徐徐地道,「既不是為了算計我,那就應該是對我有好處的事情,但你又不願告訴我,也無非有兩個由頭,一是我若知道了就會壞事,二是你想獨力把此事辦好,一來給我個驚喜,讓我高興高興,二來也可在我面前表現一番,輕則得我夸贊,重則可令我在心中重新給你定位子,一下就能從魏紫她們幾人中間拔|出來。」
「第一個由頭自然不可能,我不信,你也不信;那就只有第二個了。如此便要想想,何事能令我開心?我平日和豆綠之間的來往你們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我想收攬她的意思,只苦于一直不得契機。再聯想到今夜大火,只怕並非意外所致,你自不可能做出縱火這等事,那就應是早探到了有人想害死豆綠,便決定將計就計,一面日夜緊盯添香館的動靜,一面去打造鐵器,至于為何是鐵器,這也好猜,銅器你弄不到,木頭遇火則燃,瓷器易碎,也只有鐵器最好防身。你自恃武功高強,一根鐵棍足以護你火海中來去、順便再救個人了。等事後你再告訴豆綠是我讓你去救她,便不怕她不歸心,是也不是?」
「至于那個要害豆綠的人是誰,便留給你來講吧,我全說出來就沒意思了。」王徽把手里竹葉擲于地上,背過手去,笑吟吟望定濮陽荑。
濮陽荑已經平靜下來,她深深地看著王徽,即便相識至今,她也依舊會嘆服于眼前這個女子驚人的洞察力。
旁人眼里只是一根鐵棍,在她眼中卻是細細密密由小而大的整張線索網,所謂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大抵如是。
連她心底深處那些小心思、那些帶了私欲的小目的,都被她一語道破了。
濮陽荑心悅誠服,同時心中還有種微妙的暖意︰少夫人並沒有誤會自己,她知道自己不會去害人,也知道自己瞞著她只是為了討她歡心,更知道自己算計誰也不會算計她。
「……也是六日前的事了,芒種節剛過,餞了花神,樨雪就看見一個叫梨香的小丫頭扎了袖口,袖子里鼓囊囊的,就覺著奇怪,說天見熱了,如何還緊著袖子?就尋個由頭扯開來看,結果就露出個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來。」她深吸口氣,緩緩說著,「那不是四等丫鬟能戴的東西,她也戴不起,我便使了些手段去審,她經不住便說了。」
她說到「使了些手段」這幾個字的時候,神態從容,眉頭也不曾皺一下,王徽不由細看了她一眼。
這個曾經獨居深閨、滿月復幽恨、被人言語一激就能漲紅臉的女孩兒,到底是——不同了。
「……說是倚紅齋的小丫鬟梅兒送她的,還約好了端陽節這日溜出來,兩人在添香館後頭的假山洞子里見面,梅兒要領她去看焰火。」濮陽荑徐徐說著,「我就覺著奇怪,端陽祭屈子,哪里有焰火可看?放焰火又不是什麼悄沒聲的事,便算是我們這樣的人家,端午放焰火也是要遭人口舌的,想著便去拿了些更好的首飾賞給她,讓她繼續跟梅兒虛與委蛇,莫要露了端倪,看能不能套出話來,倚紅齋那位究竟想要做什麼。」
「梨香還算機靈,隔了一日便來回話,說梅兒知道的也不多,被她用窩絲糖一哄,才說鐲子是粉喬身邊的玉蔓給的,玉蔓還吩咐她,說是定要好好拉攏梨香,勾得她越想看焰火越好,待到端陽那日,還得讓梨香親手去點燃焰火,頂好全都讓梨香去點,梅兒在邊上看著就行,莫要沾手。」
「梅兒和梨香都才八|九歲的年紀,想來玉蔓也不可能告訴她太多。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應該親自過去探听一番才妥當,待到晚上各院落了鎖,我便模去了倚紅齋,全賴少夫人教導,這身拳腳尚過得去,並沒教人發現。我在粉喬臥房窗外听了兩晚壁腳,算是搞明白了,原來這陣子世子爺一直不來後院,更不曾去過倚紅齋,粉喬心里著急,又听說豆綠這月的小日子一直沒到,就疑心她是有喜了,當下失了方寸,就和那玉蔓盤算著索性燒死豆綠,再嫁禍到我身上……」
她又絮絮地說起倚紅齋的事來,原來在粉喬禁足期間,她身邊的兩個大丫鬟玉枝和玉蔓就一直對她多有不敬,玉蔓尚收斂些,玉枝則是明目張膽欺負主子,粉喬早就懷恨于心,故而復寵之後頭一個收拾的就是這兩人。
她倒頗用了些心計,當著玉蔓的面把玉枝打得不良于行,然後叫人賣進了窯子里,把個玉蔓嚇破了膽,當即就痛哭流涕表忠心,自此戰戰兢兢唯粉喬之命是從,再不敢有半點逾矩。
王徽听著就笑了出來,轉而問道︰「那個叫梅兒的小丫頭應該也在火場,你可制住她了?若教她跑了可不大好辦,粉喬多半會殺人滅口。」
「少夫人放心,樨雪一路跟著梨香的,火勢一起就讓她堵了梅兒的嘴把她綁回碩人樓了。」濮陽荑抿嘴一笑。
王徽點點頭,斂了笑容道︰「此事你辦得還算機靈,只有兩條,其一,此舉太過冒險,火場情勢凶險,瞬息萬變,便是我今日進去都險些受傷,何況是你?眼下我們在這國公府雖有了些起色,實際卻還孱弱,孤注一擲這種事是玩不起的。你仗著自己學了點功夫,就輕易賭上自己和豆綠兩人的性命,看似大膽爽快,實則魯莽愚蠢!收攬豆綠的機會有很多,何必急在這一時?做這些事的時候,你可曾考慮過失敗的後果?我們都無所謂,可你的家仇呢?還報不報了?」
越說到後面語氣越是嚴厲,濮陽荑听著她的話,才漸漸明白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險,額上也滲出一層細汗,這些時日自己武功越發精進,幾人當中僅次于少夫人而已,莫不是因此就輕狂了起來,連身家性命都不放在眼里了?
越想越是後怕,她深吸口氣,低聲道︰「少夫人教訓得是!所謂滿招損謙受益,我這段日子……實在太不像話了!」
王徽見她領會了自己的意思,點點頭,重新露出微笑,「你知道就好,日後再不可如此了。」頓了頓,又道,「不過,還有第二條呢。」
濮陽荑忙道︰「少夫人請講!」
王徽臉上笑容不變,稍微站近了一些,看著她的眼楮道︰「我向來——最不喜歡被人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