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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慶班是近兩年在金陵名頭最響的戲班子,專唱昆山腔,班主叫曾奎雲,是十五年前紅遍江南的大正旦,後來因故不再下場,轉而開辦戲班,一心選拔教導出色的昆劇苗子。

他本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奈何選徒弟的眼光著實一般,故而長慶班開了許多年,也一直不溫不火,不過維持溫飽罷了。

直到十年前,曾奎雲在南邊來的難民中收留了個孩子,這孩子不僅長相俊秀,更兼有一把動听的好嗓子,且天資聰穎,根骨絕佳,不論教他什麼唱腔戲詞、台步身段,都能很快領會。

曾奎雲又驚又喜,悉心調|教了幾年,小心翼翼捱過孩子的變聲期,發現他的聲音不僅沒有毀掉,反而更加醇厚清麗,容貌也長開了,一站上台,那進退行止一顰一笑,簡直美得勾魂攝魄。

曾奎雲知道自己是撿到寶了。

孩子說自己姓白,死去的爹給起了個名叫二狗,曾奎雲听著實在不像樣,便為他重新取了個名字,叫做白香官。自此全心全意傾囊相授,哪怕後來白香官對正旦唱腔漸漸失去了興趣,轉而開始練習閨門旦,他也絲毫不惱,甚至不惜拉下老臉去央求專工閨門旦唱法的老對頭,只為培養白香官成才。

直到四年前白香官十八歲,正式登台獻藝,果然沒有辜負他師父的期望,甫一亮相,一曲《皂羅袍》就艷驚四座,又因形貌實在太過姣好昳麗,一些浮浪子弟就給他取了個別號叫「小潘安」。

白香官一炮而紅,長慶班也跟著沾了大光,名聲漸響,曾奎雲手頭寬綽了,便在秦淮河畔善和坊購置了宅子,改建成私班戲園,取名叫棲雲館,前院唱戲,後院就供新進的小學徒起居學習之用。時日一久,長慶班自然就在金陵梨園站穩了腳跟,越做越大,白香官之後又陸續扶了幾個不錯的苗子,終于成為目下江左首屈一指的大戲班。

而白香官出演的戲更是場場爆滿,一座難求。金陵紈褲們口耳相傳,這位白大家的身價,只怕比秦淮兩岸那些千金不買一夜的名妓們還要高,而至今也沒听說誰有幸成為他的入幕之賓。

如此妙人,深諳龍陽風月的定國公孫敏怎可能沒听說過?

他不僅听說過,甚至早對白大家垂涎三尺,听蘇氏說此次壽宴白香官會進府獻藝,當時就樂得找不著北了,跟蘇氏拍胸脯保證一定會去,自此盼星星盼月亮,只恨時光走得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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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這天,王徽沒出門,留在府里檢查姑娘們近日的練武成果。最出色的依然是濮陽荑,姚黃次之,魏紫第三,趙粉雖仍然居末,但相比以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跟其他人的差距也在迅速縮小中。

王徽很滿意,覺得她們體質和拳腳的基礎都已打好了,或許哪天該去托邵雲啟幫幫忙,找個馬苑之類的地方,也好開始教她們弓馬騎射的功夫。

眼看已經四月份,滿打滿算再過三五個月,蘇鍔也該回來了,若是帶回的紅利足夠多,說不定她可以置辦一套屬于自己的別業,能帶馬苑自是最好了。

驗收完畢,略作梳洗,王徽就去了東次間書房看書,忽然魏紫從外面走進來,表情有點古怪,「白露過來了。」

是蘇氏的心月復,溶翠山房最得臉的大丫鬟。

王徽微微皺眉,放下看了好幾遍的《大楚方域志》,「讓她進來。」

白露穿了件蔥綠掐牙背心,靜悄悄走進來,畢恭畢敬給王徽行個禮,細聲道︰「少夫人,夫人差婢子來問您一聲,後天國公爺的壽宴,您得不得空去榮春堂花廳招待一下客人……」

王徽眼楮微微眯起來,似笑非笑看著白露,「母親是這麼說的?」

三月份就大興土木建戲台,四月份就開始忙忙碌碌請戲班子、去醉德樓請人、給各府下帖子,整個定國公府都忙得腳打後腦勺,卻沒有一個人來知會東院一聲,若非王徽繼承了原主的記憶,只怕還要被蒙在鼓里,不明白眾人為何如此忙碌。

眼下離著壽宴就剩兩天了,終于想起來問她有沒有空幫著待客了?她從未接觸過這種事,這時候來問她,明擺著是讓她知難而退嘛,等回頭若有人問起為何世子夫人不操持這些事,蘇氏自然可以回答是她主動拒絕的。

對于蘇氏這樣做的原因,王徽也猜出來了,無非是起了跟自己攀比的心思,想在眾人面前挽回點顏面和聲譽。

可是……她當旁人傻的嗎?但凡有腦子的略微一想,便會知道這是國公夫人依然把持著中饋,完全不讓兒媳沾邊的緣故。

到頭來,為人詬病、丟臉的還是她自己啊。

這個蘇氏,真是……也是將近知天命的人了,一言一行,所有心思還都寫在臉上,做事這般不著調,真不知這麼多年是怎麼長大的。

王徽幾乎啼笑皆非,白露被她看得不自在,心下也知道夫人行事不妥,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垂頭道︰「是、是……夫人確是如此說的。」

王徽搖了搖頭,招待客人什麼的自然不難,但她懶得做,也無意為難妹子,便揮手道︰「你去回了母親,就說我才疏學淺做不來,還得勞煩母親辛苦了。」

白露如蒙大赦,連忙行禮應了,匆匆退出了屋子。

王徽就把這事跟妹子們說了,眾人都笑,趙粉卻奇道︰「便算是今日才告訴我們這事,少夫人若想上手去做,應也不難。您何不就答應了,也好沾手一下掌家之權,縱是夫人不願直接把中饋交給您,能過過手總也是好的。」

姚黃听了就撲哧一笑,趙粉瞪她一眼,看了一圈,見濮陽荑和魏紫都是笑而不語,王徽也挑了眉看她,頗有不贊同之色。

「我……我說錯什麼了嗎?」她試探著問。

「傻妹妹,」還是濮陽荑笑著為她解惑,「少夫人志不在此,自有比管家更緊要的事去做,我們以後都是要追隨少夫人的,少夫人教導咱們文才武功,難道只是為了主持小小一個定國公府的中饋?其中關竅,你可要仔細想清楚才是。」

趙粉听了若有所思。

王徽也不去管她,趙粉自然聰明伶俐,只是畢竟跟隨她日短,父母都是奴籍,自小在這麼個圈子里長大,又不像濮陽荑那樣遭逢變故,有些事情是需要點時間才能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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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十四正日子,灑金街前仍是車水馬龍,卻比當初法會時來的人要少了些,畢竟僅憑王徽一人的號召力,還比不上智性國師,更何況她還稱病了一個多月。

而定國公本人,則可忽略不計。

但一些相熟的人家還是過來了,譬如廖御史夫人、寧海侯夫人、顯國公夫人等。蘇氏換了件大紅縷金繡牡丹團花的緙絲褙子,絳紅色**同春馬面裙,簪了赤金瓖鴿血紅的鳳餃珠釵,華貴逼人,依舊親自站在花廳前迎客。

王徽則坐在廳內,穿了件真紫色繡纏枝木蘭的妝花褙子,梳了簡單的圓髻,斜插一支金瓖玉樓閣人物步搖,別致精巧又端莊大氣。

一向親近她的廖夫人就問,「世子夫人看著氣色不錯,想是已經大好了?」

「承蒙您掛念,已差不多了。」王徽笑道,「只是才好不久,母親憐惜我,便一直代我料理府里的事,說來還是我不孝。」

「這是哪兒的話呢,」顯國公夫人就掩著帕子笑,「世子夫人早日養好身子,才能替國公夫人分憂,這才是真孝順。」

眾人就都笑著頷首,原有些交頭接耳、面露嘲諷的也收了臉色,王徽都這麼說了,她們自不好再懷疑是蘇氏不讓兒媳沾手中饋。

王徽自然把這些人的反應收于眼底,不由暗嘆,蘇氏不要臉面,她可還得幫她圓回來,畢竟現在托身于定國公府,定國公府名聲壞了,于她也沒有好處,從前是有心無力,現在既然有了些許能力,自不能再由著蘇氏作下去。

過不多時,蘇氏陪著最後一撥客人進了花廳,白露附耳說了幾句,蘇氏一愣,神色復雜地看了王徽一眼,抿了抿嘴,終是沒說什麼,滿面春風地走到主位坐下,拍了拍王徽的手,笑容有點不自然,「坐了這麼久,可餓了累了?待會便傳飯,若是累了,便去次間歇息一會。」

王徽看了白露一眼,知道她肯定是把剛才自己說的話告訴蘇氏了,也難為蘇氏反應挺快,演技倒也算過得去,面上笑道︰「母親寵我,一來便攆我回去,冷落了眾位貴客,當心有那記仇的,待會席上罰您酒喝。」

一番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蘇氏也干巴巴笑了幾聲,就有那活潑的開始起哄,「世子夫人既然發話了,我們可就應下了,過會子自當好生敬敬東道主。」

蘇氏連忙擺手,「莫要打趣我了,今兒還請了長慶班來唱堂會,那白香官的名頭你們也知道,看他一場戲可不容易,若我真個醉倒了,你們也就看不成戲了。」

一提白香官,眾人興趣就被調動起來了,這個道︰「我最愛他的《紫釵記》,堂會何時起唱?待會定要點一折。」那個說︰「听說這白大家生得比女人還好看,可是真的?」

蘇氏就笑,「先在外院給爺們唱幾出,咱們先用飯,飯後移步榮春堂,就可在亭上听戲了。那白香官竟長得這般好看?待會可得瞧瞧是不是真的。」

蘇氏今日有意塑造良好形象,表現十分賣力,王徽也不插話,只微笑旁听,待這便宜婆婆冷不丁冒出一句不知所謂的,就開口幫著描補一下。

不多時,果有丫鬟來報席面已得了,眾人就起身,徐徐地往東敞廳而去,廳里擺了幾張黑漆方桌,太太們分了幾桌,姑娘們又分了幾桌,依了主次坐下,丫鬟們就開始上菜了。

由醉德樓主廚親自掌勺,菜肴自是美味可口。席間蘇氏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句話得在舌頭根轉三轉才敢說出口,再加上王徽在旁幫襯,好歹圓圓滿滿把酒席熬完了,一頓飯吃得跟打仗似的,王徽都替她累得慌。

飯畢,眾人回花廳用了茶點,又談了會天,就有丫鬟來報說長慶班的人在外院已唱完,用過了飯,現已打點齊整,預備著給夫人姑娘們獻藝了。

大家就有說有笑地往荷池走去。

吟風亭四面的鮫綃被卷起,里面燕翅擺開數張矮腳榻,榻前小幾上放了點心茶果,眾人謙讓一番,分了賓主年紀坐了,就有個穿了靛藍杭綢直綴的中年人進來,躬身遞上一本大紅灑金冊子,笑道︰「小的曾奎雲,請貴人們點戲。」

白露接了,奉給蘇氏,蘇氏笑道︰「我不常听這些,不如廖家姐姐先來吧。」把冊子遞給了廖夫人。

「那我就不客氣了。」廖夫人微笑著拿起筆,勾了《牡丹亭》里的《游園驚夢》,「這一折里的‘皂羅袍’是白大家的成名之響,不可不听。」

戲冊一一傳下去,眾人紛紛點了《邯鄲記》、《枕側嬌》、《玉簪記》里的名段,那位偏愛《紫釵記》的夫人,更是一連勾了三折。

到了王徽這里,她對戲曲自然不感興趣,但大名鼎鼎的牡丹亭還是听說過的,想著便也勾了一折《尋夢》,「剛好與廖夫人湊個首尾。」

廖夫人含了笑望她,十分歡喜的樣子。

不多時,樂師已上場坐定,曾奎雲站在戲台上說幾句開場白,戲便開了鑼。

先開幕的自然是廖夫人點的《游園驚夢》。

板鼓響過,布景後走出個穿鵝黃撒花小襖的貼旦,碎步走了幾回,便扭頭叫「小姐」,正是杜麗娘貼身的丫鬟春香。

昆劇特有的柔綿靡麗的絲竹奏起,月亮門里緩緩走出個穿淺粉色纏枝茶花對襟褶子的閨門旦,蓮步輕移,水袖款擺,疑詞總含笑,未語先有情,一句話都還沒說,那雙鳳眼一蕩,就已奪去了太半觀眾的心魂。

眾女眷原本還在交頭接耳,一見白香官出場了,頓時靜了下來。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音色如春鶯又如流泉,時節已到孟夏,午後本有幾分暑氣,但听著這聲音,竟好似通身都清涼舒泰了起來,眾人一時如痴如醉,再沒有竊語的了,連蘇氏都听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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