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曄臉上一時紅一時青白,她沒有主意,幾次三番都掙月兌不得,只能拔下頭上的簪子,將尖利的那一頭對準了汝廣王。
「放我下來,否則德曄顧全不了殿下的性命!」
她素來不是個尋常文弱的女子,只是外表具有欺騙性,汝廣王著實意外,倒真站住了腳,那簪子就抵在他脖子上。
他耷下眼皮,嘴角攜了絲弧度,「好好好,我放下你,別動,帝姬切記勿要沖動……」
汝廣王緩緩放開箍住她的手,德曄便一骨碌躍下地面,嫌惡地月兌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
畫紅也急忙跑了過來,把帝姬攔在自己身後,太過護主心切,嗓音都飆到了刺耳尖銳的程度,「放肆!此處乃陛下昔日為太子時所住宮院,爾等安敢貿然闖入——!」
所有人靜了靜,太皇太後卻在宮人們的簇擁下徐徐步出。
德曄心中一駭,突然發現堂兄太子逸喬裝站在汝廣王的親衛里,他也望見她,眉目深遠。
修長的食指比在唇上,「噓。」
情勢于德曄大大不利,她也不清楚怎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縱然曾經有些小奸小惡,可從來沒有存過害人之心,況且那些都是年幼不懂事時的過往。
這麼多年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並不敢招惹是非。
她只想安安穩穩地生活,也是奢望嗎。
韓氏擺了擺手,眼尖的宮人立時上前為德曄帝姬撿起大氅重新披在身上。
「這麼大的人了,還在耍小性兒,」韓氏笑微微的,一雙鳳眸歉意地望向汝廣王,「德曄這孩子素來如此,汝廣王莫要同她一般見識。便……只當她是個孩子,今後調.教.調.教,就乖覺了。」
汝廣王也笑起來,「娘娘說的是。」看向德曄帝姬,眸中溢滿了勢在必得的銳氣。
她一瞪他,他的笑意便更深。
德曄覺得這個人有毛病,大了自己十來歲,盡可以做叔叔做爹爹了,倒想老牛吃女敕草。
見汝廣王同舅母一搭一唱說起話來,她便悄悄向太子逸靠近,橫眉道︰「堂兄打的好算盤,一步步是要把德曄往死路上逼了,你沒有親妹妹麼?你們定好的是我還是‘你的妹妹’,若是後者,這位汝廣王能耐大的狠,叫他去啊,殺到大殷宮廷里去,把升平姐姐搶出來成親,既救出了人,又能結一樁姻緣,還能為堂兄的大業貢獻一份力量,實在是打著燈籠也尋不著的好事。」
澹台逸被她連珠炮一樣的話氣了個倒噎,重重一摔袖子,「莫再無理取鬧!」
他往周圍掃了掃,面向另一邊,卻壓低聲氣說︰「升平的事,我自會料理,遲早救出她來,如今大梁帝姬已在前往大殷和親的路上,汝廣王再愣,也不能殺到蘭涼去——」
滯了滯,他重新開口道︰「你還想繼續給別人增添不必要的負擔麼?汝廣王哪里叫你瞧不上了,正頭的王妃之位唾手可得,還待怎樣?你莫非真以為自己能坐上大晉皇後的寶座,我告訴你,今日便是韓氏召來了我們,這是什麼意思,人家嫌棄你了,趕你走,你還要死皮賴臉賴在這里不成?」
澹台逸不是沒打過這層主意,攀上大晉,沒奈何今夕何夕,人家瞧你不上。
他是養尊處優地長大,一旦見過了夏侯錦對自己輕慢的嘴臉,便不稀罕回頭捧他們的臭腳。
「璇姬怎麼死的?」
德曄忽然問出個不相干的人,澹台逸攏了攏衣領子,輕慢的目光若有似無飄向後殿,「璇姬冒充帝姬,難道罪不至死?」
咳了一聲,「是,她倒生得一副好顏色,我見猶憐,汝廣王亦是憐香惜玉的主兒,原先沒打算要她性命。只因這璇姬命不好,堅持抗拒于服侍床笫之間,受了些罪,後又不知怎的招惹了汝廣王一名愛妾,便割了舌頭,我第二日看見她,她已然伏在那妾室門外的庭院里,身上覆滿了雪,沒了聲息……」
他說著,回憶起那妾室倚在門欄上嬌美艷麗的容貌,禁不住略略出神。
德曄捂住了嘴,想起璇姬憨然的模樣,眼眶發熱,「什麼樣的妾,要割別人的舌頭,決定別人的生死。」
他一臉的莫名,「你便不要管了!自己的事還理不清,管別人做什麼!」
澹台逸忽地降下音量,知道她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便好言相勸起來,「你且隨我回去,目下正式的成親吉日還未曾定下,我給東三軍下了帖子,那里得知了消息,總歸要來赴宴。好妹妹,你是我的親妹妹,哥哥可就指著你翻身了,你竟當真不想復國了麼?」
復國。
德曄驀地望住澹台逸,紅唇微微一顫。
「想。」她眼楮閃了閃,一抹暗光從眼底劃過,「德曄想復國。」
但不是和你。
「那便是了!」澹台逸深深地嘆息,「汝廣王力量畢竟有限,我們需要的始終是東三軍的支持,你卻不曉得,那樓湛,精明得厲害!不近情理是其次,他卻——」
他看了眼德曄,差點把實話月兌口而出。
當日他風塵僕僕一臉狼狽趕至睦州,靖王的追兵尚在四處搜尋他的蹤跡,他幾乎肝膽俱裂,這一路,說句九死一生也不為過了。
原以為樓湛會熱情相迎,誰知他一臉的不耐煩,甚至居高臨下佔據主座,言談聲氣里俱是輕視的態度,叫他著實惱恨,卻無可奈何。
他清楚地記得,第二日樓湛負手站在瞭望台上,高處的風吹得衣袍獵獵翻滾。
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找到他,樓湛卻靜了好一時,仿佛不知他的存在,就在他忍無可忍決意放棄的時候,樓湛忽而側了側身。
澹台逸永遠也忘不掉那一瞬從樓湛眼底掠過的奇異光芒,他道︰「殿下不辭辛苦趕來睦州,湛亦十分感動。只是,殿下卻只有自己一人前來,不見德曄帝姬。」
樓湛牽了牽唇角,「湛想念德曄帝姬。沒有帝姬的允許,湛不會為你出兵。」
東三軍經年累月偏安一隅,幾乎不招惹外間,別人也都忽略了他們。澹台逸一早便覺得睦州的人都古里古怪,十分刻板,同外面花花絢爛的世界有鮮明的區別。
他只是納罕,樓湛倒是謹守東三軍的本分,世代效忠澹台氏。而在他眼中,寧帝謀奪皇位不為正統,德曄帝姬才是他效忠的對象。
而他果然甘心匍匐在女人腳下麼,這般忠心,心心念念?
除非——
「他卻如何?」
德曄的聲音打斷了澹台逸的回想,他斂去眸中思索,換上一副笑面,道︰「你不要擔心,復國之事,萬事都有哥哥在,我們先引來樓湛——你要成親,他必然出席,到時候萬事都有的商量,假使德曄實在不願意嫁給汝廣王……」
他使了使眼色,「我們有了東三軍,坐擁睦州,汝廣王敢硬踫硬麼?」
德曄露出了了然懺悔的表情,低頭喏喏道︰「是我錯了,復國大業,理應將自身置之而度外,德曄卻一再只考慮到自己,實在太過任性。」
說完,掩面欲泣。
澹台逸心眼多,多看了她兩眼,但一時沒覺出不妥。心話說她一個女兒家,總得依靠著父兄的,便有異心也翻不出自己手掌。
「你想清楚便好,自事變以來,為兄奔波各地,操了多少心,唉!」
德曄拍拍他的肩膀,往後只怕你要更多地操心了。
畫紅靠的近,將一切听在耳中,悄沒聲息拉了把帝姬。德曄回轉身靠向她,點了點頭。畫紅便知道了,也就一副接受現實的樣子安靜下來。
那邊韓氏招手道︰「德曄過來,去與你表兄告個別,嗐,他眼下正在傷心難過,也沒顧的上你。」
說完,留心德曄的表情,卻見她也不似嫉妒傷神,只是福了福身,帶著婢女往後殿去了。
德曄站在門檻外,宮人掀起厚重的棉簾,一股暖意兜頭撲來。
她自行進去,留畫紅在外候著。
簾蔓飄蕩,夏侯錦抱住璇姬早已冰涼的身體,微微地發顫。
連她進來也未察覺。
她在他身側蹲下,看了看璇姬慘白的臉,夏侯錦的臉色也是前所未有的灰敗。
「表兄,節哀……」
他無動于衷,一行熱淚突然從眼中墜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此情此景,德曄喉頭微微哽咽,她把自己的大氅月兌下蓋在璇姬身上,仿佛怕她會冷。
頓了頓,這才說︰「我是來辭別的。」
夏侯錦聞言身形一動,劍眉攢起,「你去何處?」
她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他看了她一眼,明白了。把璇姬攏了攏,心中一陣銳痛,不覺開口道︰「是我自作聰明,害了璇姬。倘或不是她代了你,如今……」
「我知道,如今躺在這里的可能是我。」
德曄鼻頭一酸,突然道︰「表兄,我會給璇姬報仇的,那個侍妾,我一定讓她以命償命。」
夏侯錦定了好一時,等反應過來德曄已經走到門邊了,「我不是怪你!德曄,你不要去——」他驀然起身,她卻徑直掀簾出了門,只余下空氣里一絲余香,證明適才並非幻覺。
夏侯錦低頭看璇姬,無力地跪了下去。
即便身登九五,擁有莫大的權利,主宰他人生死,也換不回璇姬活過來,再對他笑顏如花。
「璇姬的命是陛下撿回來的,陛下要璇姬做什麼,只要是您的意思,璇姬眉頭也不會蹙一下。」
「璇姬走了,您要多保重。璇姬看得出來,德曄帝姬是個善心的姑娘,我初見還道她是個俊致的公子,竟鬧了笑話……您要好好待她。」
「陛下,璇姬去了。」
「陛下……」
她的聲音在腦內反復回響,夏侯錦眼眶濕潤,抱著璇姬的尸體卻什麼也做不了,回天無力,心如刀絞。
灰白的天空又飄下了雪花,德曄在門外伸手接住。
雪花才一觸及掌心,很快便融成了水。
想留,留不住。
「如果不是我,璇姬也不會死,還有,月見。」
德曄推開畫紅遞來的手帕,只拿手摁了摁眼角,「怪不得舅母厭棄我,裴若傾也為月見生我的氣。我弄碎了月見的墜子,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他討厭我,是應當的。」
她懷疑自己命數不好,容易累及旁人。
「帝姬怎麼會這樣想?」畫紅心疼她年幼喪父喪母,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難,不是旁人能夠左右牽扯。
……
出了皇宮,來到汝廣王下榻的行館。
好在不知夏侯錦對汝廣王說了什麼,汝廣王竟然規矩起來,只是遠遠看著德曄,刻意保持了距離。
晚上用罷晚膳,德曄坐在窗前畫畫,一時寂寞,就隨手涂了兩筆。等畫完,她定楮一看,那副狹長帶笑的眉眼,竟赫然是靖王的模樣——
她想他了麼……
不想不想!
她旋即拿筆在宣紙上一重一重掩蓋,末了蜷成一團,打開窗,丟了出去。
「唉喲!」窗外有人經過,被丟了個正著。
德曄連忙開窗賠不是,卻見到一位妝容精致的女子,描著細細的眉毛,丹鳳眼,眼尾很長,把她也打量著。
「你便是德曄帝姬?」
德曄點點頭,心上一動,「我知道你,你是汝廣王的寵妾,你叫月姬。」
她的目光略過月姬的耳朵,耳垂光溜溜的,明明有耳洞,卻居然沒有戴墜子……好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