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卻說德曄這里,出城後他們一路狂奔,落了晚不便行路,但也不敢去投客棧,就升了火堆找了隱蔽處暫時休息。
冬日漸近,夜來風涼,三個人圍坐在火邊取暖。
穆鏡從身上取出干糧分給她們,德曄接過來看,是干巴巴的炊餅,咬了兩口就放下了。
她抱著膝蓋仰臉看天上的星星,傳說人死以後會化作星星,不知道哪一顆是父親,哪一顆又是母親?看著看著,不覺入了夢鄉,竟然睡得黑甜。
畫紅把自己的外套月兌下罩在帝姬身上,皺眉看了會,忽而主動坐到了穆鏡身旁。
穆鏡往右邊讓了讓,道︰「今晚我守夜,畫紅姑娘去睡吧。」
畫紅擺手說自己一會子就去,猶豫著,開口向他掃听起來,「小哥在太子殿邊多年了吧?不知……殿下他房里現今有幾個妾室,幾個通房丫頭?」
這話陡然問出來太過冒昧,畫紅自己也知道,可是帝姬不關心的事,她不能不找機會搞清楚。
穆鏡模了模後勃頸,想了想,卻道︰「這是德曄帝姬使你來問的?」
「不是不是,我們帝姬才不在意這些,」一想這麼說不對,好像說得帝姬不在意夏侯錦一樣,畫紅急得紅了臉,「是我想問的,你要願意說便說,這個,不強求。」
又起風了,畫紅瑟縮了下。
穆鏡垂下眼,把自己的衣服月兌了給她披上,回想著道︰「我們殿下不是那般極好之人,這些年也不過給兩個宮女開了臉,就這還是皇後娘娘安排的,等閑並不用她們伺候。認真說起來——」
他看了眼德曄帝姬,舌忝了下發干的下唇,「認真來說,確實是有一個侍妾,是殿下十來歲的時候出外打獵撿回去的,皇後娘娘一見便十分不喜,倒也不是因為她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你猜是為什麼?」
畫紅跟听故事似的入了神,火光簇簇映在臉上,襯得那雙眸子格外明亮,問道︰「為什麼呀?」
穆鏡突然覺得她有幾分可愛,也不賣關子,聲音壓得扁扁的道︰「這個女孩子,同德曄帝姬有七八分的相似。特別是背影,我白日留意觀察了,幾乎能夠以假亂真。」
畫紅想象著兩個帝姬出現在自己眼前,頓時覺得不適應,「太子殿下這是何故,況且,難道等我們帝姬過去了,那位也依然在?」
想起來就替帝姬堵心,日後若成婚了,一個同自己長得差不多的女人是侍妾,那究竟誰才是主子,豈不亂了套?
「你道是什麼緣故,殿下心里記掛著德曄帝姬,因緣巧合下撞見一個相似的,怎麼不會放在身邊。」
穆鏡這樣一說,畫紅听了深覺有道理,替身就是替身,正主兒都來了,她還不乖乖夾緊尾巴做人?只不過尚不知她是何性情,老天保佑,千萬不要作妖才好。
二人都不曾發現,蜷在一邊的德曄帝姬眼睫動了動,須臾,她睜開眼來,悄悄往畫紅和穆鏡那里看了看。
這兩個人,怎麼說到表兄房里的事去了?
畫紅更是了不得,仿佛她明天就要嫁給夏侯錦一般。這樁事八字都沒有一撇……
她打了個小噴嚏,也不知道,是不是誰在想自己。
翌日天明,三人收拾妥當重新上路。
天空碧藍如洗,恍若一踫就碎。陽光覆在腦後,清香的草腥味撲面而來,給人以錯覺,這不是在逃命,其實是郊游吧。
邊魚、家鶴、沐陽三城互相之間相去不遠,他們快要抵達家鶴的時候,冷不丁穆鏡勒住了馬,家鶴的城牆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內,只是那城牆之上——
德曄在眉骨搭了個涼棚,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不覺一震。
鮮明的旗幟在風中招展不息,仿佛嘲笑他們的愚蠢,萬萬料不到的,短短一夜之間,家鶴竟是易了主,城牆上掛著的赫然是大殷的旗子!
她眯起眼楮,望見在城門樓上來回巡邏的士兵皆穿著大殷的兵服,黑甲在陽光下折射出亮光。
一陣驚心動魄!
三個人沒有猶豫,立馬調轉馬頭,穆鏡慶幸太子殿下先他們幾步,否則也要遭遇這樣的場面。
沒辦法了,只得繞遠路直接前往沐陽,若是安全過了落塞關,往後便真正是大晉的地界,才能放下心來。
馬不停蹄又風餐露宿了兩日,這一天,他們終于來在了沐陽城。
沐陽城果然工事堅固,城樓上晉兵往來穿梭,看著就有安全感。德曄和穆鏡被迎進去,受到了沐陽守將田啟仁的熱情接待。
要說這田啟仁,其實從前是殷人,後來犯了事逃到大晉去,改名換姓又是一條好漢,憑著鑽營花銀子一路坐到了如今大將軍的位置。
這兩天他听聞邊魚家鶴二城都叫那靖王收復了回去,嚇得食不下咽,衣帶都見了寬,唯恐殷人打上門來,自己這一城的「蝦兵蟹將」,恐怕難以抵抗,屆時自己的榮華富貴都是如夢泡影,算白奮斗了半輩子。
世間事,偏生好的不來壞的來。
入了夜,德曄才爬上床準備就寢,被窩都沒捂熱,便听見外面驚天動地的喊打喊殺,狂風過境一般。她一哆嗦,急忙套上直裰蹬上靴子沖出門去。
畫紅也要去看,被她推回了門里,那邊廂穆鏡一腳穿鞋子一邊跳著腳從門里出來,望見城門的方向火光沖天,大叫一聲不好,「殷賊殺來了!」
「殷賊……」
德曄眼里跳著火光,「裴若……裴允?殷人這麼快就打來了?」
穆鏡迅速穿戴好,一把拽住了德曄帝姬,「您這是往哪里去,沐陽守軍加起來怕也不足四萬人,趁著眼下天黑,我們速速往另外三個城門去,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他們才出了跨院,田啟仁便一副被「策反」了的模樣長吁短嘆跑了過來。
他才打城門上下來,眼下四個城門都被圍住了,他魂不守舍,暗恨殷人本是同胞手足,卻連收拾細軟讓自己逃跑的機會也不留,這般黑更半夜模過來偷襲,若不是沐陽城防牢靠,換了別的地方,早就被敵人攻進來,他此刻已身首異處。
「全城都被包圍了,奉勸你們省省力氣,」田啟仁臊眉耷眼的,「還是跟我一起研究研究降書怎樣寫,更能打動靖王?」
穆鏡心頭火起,恨不得抄起大刀直接將這無恥之徒砍了。
德曄緘默一時,竟是鎮定地道︰「走,帶我去城門看看。還不曾努力,怎麼就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她絕對不會同意開城投降的。
舅舅才過世,若是落塞關三城一下子盡失,這對表兄而言是加倍的打擊。失去至親已經是天底下最大的痛苦,萬不該在這種時候雪上加霜。
風聲咆哮,沐陽的風刮在人臉上刀子割一般生生疼。
天幕里一彎昏黃的下玄月,月下火光沖天,德曄一眼望去,只見到舉著火把的殷人聚集在主城門前,星星點點,仿佛無邊無際,看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殷軍此番號稱二十萬人,但她估模著,人數起碼砍掉一半才有可信度。
「沐陽守軍,約莫是四萬,」德曄轉頭看田啟仁,頭發被風吹得揚起,「敵人糧草補給如何是否充盈我們尚不知,但他們有邊魚家鶴做後盾,想來十分可觀。我適才問了,沐陽城的糧草至多可堅持兩個月,要是再省一點,在這段時間找到補給或等到援軍,憑借堅固的城牆,沐陽易守難攻,我們可以支撐更久。」
她竟分析得條理清晰,穆鏡不禁對這位落難的帝姬刮目相看。
田啟仁也被說動了,支支吾吾說道︰「帝姬所言、所言極是,我這就去安排!」他巴不得有人主動攬起大局。
是人都需要希望,不是她懂得多,是她願意冷靜下來思考。
德曄重新看向城樓下,也不知為首的是何人,一催戰馬來到陣前,聲音洪亮粗獷,「放下吊橋,速開城門,饒你等不死!」
喊了一陣,見對面晉人毫無反應,伏寧敗興而歸,羅自達精神始終緊繃著,自己要是拿不蟣uo逖舫牽?塹帽豢蔥?埃???瘓竿醢橇似ゃ br />
他遂命令小兵前去罵陣。
「田啟仁,沐陽丑鬼!」
「大晉守將田啟仁,假作人,半生殷人半生晉,鼠膽之輩第一人!」
「年到四十方得子,焉知頭頂青青綠草原?」
「……」
德曄在這樣肅殺的環境里听到這些話,差點忍不住捂嘴笑,好在忍住了,問穆鏡,「你們都是這麼罵陣嗎?」
穆鏡訕訕的,「我從前罵過一次,無非挑對方守將的短處,戳他脊梁骨,罵得叫他忍不住出來對戰。」
他見德曄帝姬不言語了,忽地道︰「帝姬想听怎麼罵靖王麼?」
她抿唇,未幾,徐徐搖了搖頭。
穆鏡卻哈哈大笑起來,故意說道︰「要罵裴允委實簡單,他從前被大殷拋棄才去做的質子,在大晉過得是什麼日子,他自己再清楚不過,這些且不提,單他的容貌就夠罵上三天三夜了,比娘兒們還白淨,哪個男人受得了被人指著鼻子罵娘——」
德曄不堪听下去,「他才不娘。」
穆鏡臉色就變了,德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伸手奪過邊上士兵的弓箭,直接瞄準了其中一個罵罵咧咧的小兵。
她眯著一只眼,余光里,卻仿佛看見一抹分外熟悉的人影。
這人騎在雪白的馬上,緩緩靠近了,卻與周遭格格不入。他驀地抬眼,精準望向了她所在的位置,墨色披風在夜霧里翻滾糾纏。
「德曄。」薄唇動了動,依稀在喚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