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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雙殺

晏決已經在外面站了快四個時辰了,永昌帝仍舊是不肯見他,大太監于韋過來勸過好幾次了,可他不管怎麼說就是不肯走。

大昱很少下雪,即便是再冷的天氣,也只有寒風陣陣,不見雪花飄飛,可就是這樣陰冷的天氣,才讓人覺得心頭發寒,以他原本的身體哪怕是在這里跪上個兩天,也是沒有大礙的,只是他最近因為頭部兩次創傷,身體實在過于虛弱,再加上天氣實在過于嚴寒,幾近昏厥之態。

于韋站在大殿門口,看了他一眼,卻只剩下一聲低低的喟嘆,又朝西北方張望過去,不知是在等著誰,仔細一看,卻又好像誰也沒有在等。

里面似乎有人喚他過去,于韋連忙提起衣擺奔了進去,原是永昌帝口渴了,喚他前去斟茶。

晏決抬起眼皮,有些疲憊,卻仍舊跪在大殿外面神情焦急,只盼著父皇能夠見他一面。

腦後鑽心刺骨的痛似乎已經不在乎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支撐著他,絕不能讓流雲嫁給父皇……絕不能。

只是眼前開始漸漸模糊,游離在清晰與恍惚之間,不知所處。

寢宮。

于韋給永昌帝斟了一盞茶,是南通進貢的君山銀針,此茶香氣宜人,味道甘醇,是永昌帝一貫愛喝的茶。

于韋看著皇帝喝下了那盞茶,又看了看他的眼色,方小心翼翼問道︰「陛下,果真不見十七殿下嗎?」

屬于太監的,尖銳的嗓音,突兀地響在大殿之中。

永昌帝連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地品茶,說出口的話也是一貫的冷漠神情︰「膽大妄為的逆子,見他做甚?」

于韋便低了頭,不敢再去看永昌帝的眼神。

永昌帝繼續道︰「朕辛苦教養他十幾年,如今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跟朕作對,實在令人朕心寒。」

于韋連忙勸道︰「十七殿下只是一時任性,平日里是不敢沖撞陛下的,連宰輔大人都夸他芝蘭玉樹、龍章鳳姿,陛下念在十七殿下往日的功績上,饒了他這一次罷,切莫因此傷了龍體呀。」

永昌帝冷笑了一聲,神情極其不悅︰「哼,自己的親佷兒,自然要夸贊他了,假以時日老十七繼承了大統,還不是他一手遮天的局面。」

于韋垂下了眼眸,再也不敢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永昌帝自顧自的分析道︰「晏斜那個孩子啊,雖一直不為我所喜,然而他被晏諦卷進這場風雲中來,仍舊能獨善其身,全身而退,足以看出這個孩子的秉性了,況且,他獨身一人,如今雖有皇後鞠養之名,卻是沒有外戚可撐腰的。」

「確是如此的,陛下。」于韋恭恭敬敬道。

「朕忽然覺得有些困乏,你先下去吧。」

于韋畢恭畢敬問道︰「那十七殿下,是否要勸他回去了。」

永昌帝朝門外看了一眼,終是嘆了一口氣,「讓他回去吧,朕那日一時懊惱,出手傷了他,但畢竟是朕親生的兒子,總不能讓他帶著傷,在這里跪上一世吧。」

「是,陛下。」

永昌帝打了個哈欠,搭著于韋的手,慢慢向床榻走去,此時不過晌午,他竟覺得精神疲憊,不復往日那般有勁了,或許他真的是老了吧,人,總是有老的那一天,明明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卻無法更改這樣的結果,想想真是悲哀啊。

永昌帝躺下去之前,對于韋道︰「朕昨日親自下了詔書,你尋個日子,便去紀良府上頒了吧。」

于韋心頭一驚,「陛下,這詔書在何處?」

永昌帝沒說話,闔著眼楮,好像睡著了一般,過了好半晌,忽然道︰「朕累了,先睡一會兒。」

「是……」于韋小心翼翼退下,不知在想些什麼,走的時候竟然踫到了一旁的紗幔,嚇得他整個人都是一驚。

****

睡得很好,便做了一個夢。

夢見他這一生,六十余年,起落沉浮。

九重宮闕,百丈荒原,萬里江山。

生時,大昱已是內憂外患,燕國鷹視狼顧,盤踞在大昱領土的邊緣,此時大昱土地兼並愈演愈烈,沉重的苛捐雜稅壓在百姓頭上,草莽流寇揭竿而起,他從血雨腥風的黨爭中崛起,逼死兄長,手刃權勢滔天的宦官,改元永昌。

自登基那一刻起,他便帶著一腔熱血,誓要匡扶朝綱,力懲貪官,挽救風雨飄搖的帝國,他要成就一個後人無法企及的太平盛世。

家國大義,力挽狂瀾,那樣錚錚如鐵的熱血誓言,曾以為自己一定會做到,然而如梭時光終究消滅了他的志氣,燕國大軍層層逼近,勢如破竹,他手中丟了多少座城池,失了多少國土,他早已經記不清了。

匡扶亂世這四個字,已經不再存在于他的心中了,換來的是另外四個字︰及時行樂。

萬千嬪妃,日夜游肆,何等的快活。

可是除了懦弱與逃避,他又得到了什麼呢?

寂靜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冷笑,那樣清晰入耳。

誰,誰在笑!

永昌帝驀地睜開了眼楮,明黃織金絲織成的紗幔之後,少年的面容漸漸清晰,仍舊是冷笑著的,那樣無情無義的眼神。

「你,你怎會出現在朕的寢殿中!」永昌帝受到了驚嚇,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好像被什麼東西控制住了,無論如何也動不了,「你,你給朕下了藥!」

晏斜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里望著他,好像只是順道來探望他一般。

永昌帝想要喊人,可他喊了半天于韋的名字,都無人回應,就連宮女也遠遠被斥了出去,整個大殿一如既往的空曠,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永昌帝就躺在那里,絕望地看著這個平常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的兒子,沉香浮動,紗幔被風吹得晃來晃去,燭火搖曳,映照在那人極其平靜的眼中。

好像幾十年前一樣,那時候的他也是這麼看著自己的父皇。看著他老去,漸漸沉睡,看著人群嚎啕大哭,或真或假,那時候的他也是這般冷靜的。

他只是從未想過,這樣的場景,有一天也會輪到自己身上。

「你也是為了那個女人嗎?」

晏斜沒想到永昌帝會這麼問,沒有回答,也沒有否認。

「你們都覺得朕半個身子要入土了吧……」永昌帝自嘲的笑了笑,笑得那般牽強,「朕還以為,你是被朕埋沒的明珠,沒想到卻是最毒的蠍子。」

「知道為什麼讓你喝君山銀針嗎?」晏斜終于開了口,坐在了床邊上,像是拉家常一般與他訴說著,「人這一生就像茶葉,一開始落水的時候,都努力向上攀附,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成為最拔尖最頂端的人。可是終將有一日,茶葉不再那麼蠢了,他們慢慢的潛伏在水底下,慢慢的沉澱,他們不再像以往那般喧囂張狂,卻能以沉默之身置人于死地。」

永昌帝似乎明白了什麼,躺在床上,神情不定,「原來于韋是你的人。」

「于韋是從曲太妃宮中出去的人,你忘了麼?」

曲太妃是如祿公主的生母,也是他的外祖母,已經過世很久了。

永昌帝閉上了眼楮,終于想起了那個記憶中模糊的親妹妹,「原來你一直沒忘。」

「我當然不會忘。」晏斜望著他,神情涼薄,「你後宮有那麼多妃子,我只有一個娘。」

「母親是自縊而亡,你便也嘗嘗這般窒息的滋味吧,父皇。」

永昌帝突然笑了起來,死死盯著他︰「朕絕不會死,朕死了,這天下便如一盤散沙,再也無人看護!」

晏斜望著他,玉面淺須之下,卻是令人膽寒的眼神。

「這世間,再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做這天下的主人。等你死了,我會帶著母親流過的血,走過大昱的萬里平原,踏碎燕國的鐵騎,重振大昱的三百年雄風。讓獵獵旗幟因我而起,因我而生,我發誓要讓所有曾經欺辱過我的人,于泥潭,于塵埃,于地獄,向我跪下,磕頭認罪。」

「很久以前,朕也是這麼想的。」

「我和你不同,上天給了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我不會再走彎路,不會再讓她失望。」

突然想起了什麼,永昌帝像還握著一張王牌那般張狂地笑著︰「你不會如願的。」

「是嗎?」晏斜從靴中抽出匕首,自他面前慢慢出鞘,銀光反射著永昌帝絕望而又顫抖的面容,「只是可惜,今日過後,有一萬人要守寡了。」

永昌帝全身動彈不得,只有瘦骨嶙峋的手伸向了他︰「你膽敢弒君,朕要你同朕一起死!!」

喘息、驚懼、絕望……

永昌帝此時突然想到十七還跪在外面,想喊他的名字,想讓他來救駕,可是他再也喊不出來了,眼神驟然停住!

晏斜眼楮也未眨,將匕首送入了他的喉中,刺穿了他的脖頸,只是一瞬,永昌帝連喊叫也未來得及發出,瞪大了眼楮,望著他,眼中似有水汽彌漫,又好像泛著些青白的光,在模糊與清晰的邊界中游離,隨之而來的卻是一望無邊的死氣。

那只手還停留在虛空中,好像要抓著什麼東西不放,卻又根本抓不到一樣……

就像他的野心、他的宏圖霸業,自此一刻,全部葬送。

大殿不再像以往那般寂靜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些血腥的氣味,帶著遠處青苔上吹來的帶著腥味的風。

「你應該感謝我,讓你死的這般輕賤。前世的你殉國而死,實在是太高尚了。」晏斜望著他,眼中一絲感情也無,「我原本想讓你活得更長久一些,可是你犯了大錯了,你不該動我這一生最摯愛的女人。」

「當然,不止你……所有動她的人,都得死。」

隨後,他拿過了那盞茶,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些余溫。男人眼眸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漸漸熄滅了,他將茶盞慢慢傾斜,倒在了那把匕首上,茶葉與茶水混雜著從匕首上滑下,終于沾上了永昌帝的血液,匯合到一起,慢慢流淌在了床上,一點一點,浸濕了床褥。

「父皇,兒臣以茶代酒,敬你留給我的——這無上皇權。」

****

「殿下,陛下願意見您了。」

于韋站在了晏決的面前,恭恭敬敬道。

晏決已經在外面跪了不下六個時辰,腦後包扎的地方漸漸滲血,此時只覺得頭暈目眩,什麼也看不清,听于韋這一番話,才覺得萬分欣喜,只覺得終于盼到了這一刻。

「勞煩公公,帶我進去……」

晏決是真的站不起來了,雙腿僵硬,頭痛欲裂,整個人似乎都要炸裂了一般的疼痛,幾近無法忍受之態。

于韋便上前攙扶著他,一步一步領他進去,自站起來那一刻開始,晏決的眼神就開始渙散,漸漸沒有焦點。

他的雙腳剛踏進去,于韋便命太監關上了殿門。

朝前走了兩步,穿過層層金絲紗幔,直到走進內殿。

然後,他便看見父皇躺在床上,喉間插了一把刀,血流如注,睜著眼楮,死不瞑目。

晏決大驚失色,瞳孔急劇放大,然而他的傷勢再也撐不住這樣的驚懼,只覺腦中天崩地裂一聲,便砰然倒地。

昏迷之前,只听見有人驚呼。

「來人啊!十七殿下弒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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